追尋日光秋色遠——栃木縣古剎巡禮


或許只有日本,才能把旅人的迷途譜成一首純愛電影的配樂,在秋瑟茫茫的日頭下,透洩出一襲柔軟的色澤,暈開了他們臉上原本忐忑糾結的眉頭。

一早,我們從鬼怒川溫泉站搭乘東武鐵路,準備到下今市轉車到日光市去,開展我們從東京特地到栃木縣來的主要目的:走進漫山遍野,看殘秋落葉。

我們心知肚明,自己錯過了見傾時刻,所以早早就不抱著「狩獵紅葉」的意圖;倒是好奇以山楓聞名遐邇的日光,在「舞榭歌台」以後——冬風吹掉了枝椏上的最後一片枯葉,也趕跑了如潮水般湧入的觀光客——如何將一座折疊在高山峽谷裡的城町,鋪成一副秋暮霜寒的輪廓。


只不過到下今市轉乘時,我們不小心上錯了車,直到列車駛出月台,往南持續滑行了一段時間後,我才從車廂內的液晶熒幕發現方向相反。我們趕緊在明神站下車,打算坐上對向的電車重返日光市,惟查看了時刻表後發現,下一班列車要等上三刻鐘。

我們並不慍怒,也沒有一絲惶急,面對此般脫軌的插曲,我們總是能夠隨遇而安,像是在旅路中偷得了一時半刻的悠緩,在絢彩的風速中切入一薄片的靜止畫面。


明神站是個處於日光觀光範圍之外的小村,因此幾乎不會有觀光客在此上下車,甚且連使用此站的在地住民亦屈指可數——在我們等待的接近一小時裡,只有一位身著衝鋒衣的健朗歐巴桑走進來。

光是站在明神站的月台上,就可以看到低矮的圍籬外寥寥少數的平房。一台小車停在一棟陳舊卻乾淨的住宅前,像是志工的女子正在和屋內的老者交談。


而從我們所站的月台往鐵軌中間望過去,則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平交道上,有一位拄著拐杖顫巍巍走過馬路的鶴髮老翁。在篩過兩夾行道樹黃葉灑下的溫煦晨光中,那畫面簡直就像是枝裕和執導的某部家庭倫理電影的海報。

等車的當兒,我們漫無邊際地輕談,心無旁騖地泛看,在抹去了觀光調校精準的色調以後,日本一處嫻靜安寧的小街小巷——還是隔著平交道和月台圍籬——交給我們什麼樣的素常風景,我們便二話不說全盤接收,像把危脆易碎的秋意夾在書扉裡,交由時間為我醞釀出一股芬芳。


等到我們終於抵達日光市,從神橋一路沿著花木扶疏的坂道走到日光東照宮正門口,太陽已經難得慷慨地探出厚重的雲層,在落葉和苔蘚覆蓋的石階上畫下影影綽綽的光點。

站在神宮參道前,視線穿過擁有四百年歷史的石鳥居,仰望櫛比鱗次的陽明門,這裡便是日本幕府名將德川家康的長眠地,亦是最能代表日光的人氣社殿。


金碧輝煌的陽明門雕樑畫棟,在秋日下顯得耀目逼人。循著陡峭的階梯往上爬時,視線總會不自覺盯著重重疊高的門楣上的各處細節,有托著牌匾「東照大權現」的祥龍和麒麟,還有形似中國神話角色的男女老幼,舉著樂器書冊蒲扇等物,或坐或站或乘著仙鶴,千姿百態,引人端詳。我還聽見隔壁的日本人邊指著樑上雕刻邊說:「日本っぽくないね~」(很不像日本呢)

那就像是一幅意象萬千的立體浮世繪,在24萬張金箔的加持下,成為日光歷史迴廊下一道無法忽視的璀璨光華,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據說也是全日本宗教建築的代表,長年來吸引不計其數的朝聖者仰起目光注視。


我們跟隨信眾穿過陽明門,脫鞋步入正殿參拜,接著沿著東側迴廊踏上另一列繼續上攀的207級台階,位在山頂的奧宮就是德川家康的陵墓所在,鐘形寶塔被周圍的參天古木包圍,在樹影下靜默佇立了快四個世紀。

我想起以前讀過關於德川家康的事跡,有一說是他並不受當今日本人的推崇,因為他對效忠追隨的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無情倒戈,為了明哲保身,甚至誅殺自己的妻兒,見利忘義的品性讓他成功坐上幕府將軍之位,帶給關東兩百多年的太平盛世,卻也在世俗風氣變化下有了不一樣的評價。


也才驀然驚覺,我正站在那個從前在書本、漫畫甚至電玩裡認識的日本大將墳前,用一襲外人的身世憑弔離我有些遙遠的人事,然後像魚群一樣挨著眾人的腳後跟一起繞過比我想像中還要小的墳塚,再踩著石階下山,把東照宮懾人的光芒和德川家康的豐功偉業都留在深秋的記憶裡。

不過日光最教大多數遊人嚮往的,還是遍佈男體山腹地周邊的廣大紅楓林。我們坐上繞著日光市川行的巡遊巴士,打算逐站逐站停靠。

當公車沿著著名的伊呂波山道蜿蜒向上時,車窗外葉子掉光的枯樹林在斜傾的日照下顯得格外寂寥,我們只得用想像復刻出幾周前這裡紅火遍染的霸氣,同時暗自慶幸少了滯塞的觀光車龍,得以一路暢行無阻地前往明智平、戰場之原、華嚴瀑布等地,興之所至地隨走隨停。


我們為追尋一抹期間限定的秋色遠道而來,卻也一心畏懼著萬頭攢動的庸擾——總是在此般矛盾中渡過一趟又一趟路程,熱愛一座城市的繁麗,卻又對必須和他人摩肩擦踵地共享避之唯恐不及,像一個小心眼又自卑的戀人,只能按捺等待情人某天老去,屆時蜂蝶散去,再來慢慢獨享埋在她殘顏暮色底下的曾經。

在日光見不著紅葉,說來也許會惹人訕笑,可當我佇立在荒涼的中禪寺湖前,瞭望著寬闊如海的粼光湖面,對岸的山巒被低壓的白雲蝕出一股天高地遠的味道,湖邊幾乎不見一個人影,我直覺這就是我千里迢迢到此的理由了。


在這個海拔1269公尺的高山湖畔,連秋風也在湖面上叨絮著千絲萬縷的惆悵,原本定時繞湖周遊的遊覽船也因強風欠航中——日文的「欠」竟給遺憾留下了一絲溫美的遐想,是缺欠、拖欠還是虧欠?又或是欠身閃過熙攘人群的孤芳者來到了跟前,切身感受與世界背對的自恃與自賞。

當天色漸暗,我們坐上返程公車,顛顛晃晃地朝日光市中心前去時,我突然想起喜歡的作家范俊奇寫過的一句話:「而這樣,無非已是最好。」行過枯藤老樹的日光,染上一身秋末冬初的暮色,我仍在細細咀嚼著口中的缺憾,等待餘韻回甘的滋味緩緩暈開。


追伸:日光東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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