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與歸來之間——讀麥特葛羅斯《何苦去旅行》


自從二十多年前國內廉價航空以一句「人人都能飛」的標語魅惑世人,召喚每個人心中潛伏的蠢動因子,旅行已成了21世紀人類其中一項用來凸顯個人品味與魅力的社交活動,「不安於室」不再是一個貶義詞,「周遊列國」也不再是一個僅止於書面上的形容詞,而是不少職業旅者每天都在進行的日常工作。

現代人的移動版圖和網路世界一樣無遠弗屆,藉由旅行營造出的生活態度恰好切合了這個社交網絡時代追求的世界觀,以致於觀光和旅遊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就像曾替《紐約時報》撰寫旅遊專欄的美國作家麥特葛羅斯(Matt Gross)在他的著作《何苦去旅行》中提到的一樣:怎麼開心就怎麼玩。

在作者踏遍世界超過60個國家、產出幾百篇旅遊文章後,他寫就這本書,不僅慷慨揭露身為一名人人歆羨的旅遊作家背後各種不為人知的困頓,也借職業旅者的視角探討旅行在這個全球化時代為人們帶來的啟發與領悟,或是以他擔任紐時「省錢旅遊達人」的身份剖析現實和理想的矛盾,閱讀過程中肯定讓有相仿經歷的人產生共鳴。

比如在衛生條件極差的旅地食物中毒、因學會看地圖而失去迷路的新鮮感、 結交旅伴與自在獨遊的兩難抉擇、要厚臉皮錙銖必較還是大方給小費、面對落後國家糾纏不休的妓女和乞丐要如何安放自己的良心、關於無腦觀光客和自以為是旅人的思辨、帶上最愛家人一起旅行時的爭吵衝突。

作者透過不同的章節探討我們這個時代的旅行者幾乎都曾碰過的問題,有趣的是,當我沉浸在扉頁中的詼諧描述時,我會同時將自己代入該種情境,假設是自己的話會怎麼做。



書中另一個讓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作者不吝惜分享他在為紐時寫專欄時的旅遊作家內幕。像是鑽入後台,偷窺百老匯明星表演前的準備過程,我從《何》約略了解,即使被認為是地表最爽的工作,看似遊山玩水玩不停的受薪旅行,也有鮮為人知的負面身心影響。

也許一次吃錯路邊攤,從此寄生在腸道的梨形鞭毛蟲便三不五時發動攻擊,讓你腹瀉胃痛;或是再也無法在平凡溫馨的家中逗留超過三個月的「職業傷害」;還有從旅行經驗轉化為文字創作時的自我要求與妥協,讓我明白,旅遊作家美其名是新世代遊牧文青嚮往的夢想工作,可在當事人眼中——儘管旅行仍舊美好——也不免落入公事公辦的質量苛求,在檢視與被檢視之間尋找存在的價值。

最讓我感同身受的,是作者對觀光客和旅人兩種身份的反復辯證。當我們看到越來越多人把短暫的出走看成浪漫的逃亡,把移動的過程當成靈魂的流浪,不禁也開始反思自己是偏向哪一種角色。就像我曾以為避開所有地標和人潮聚集地就是更為旅人的象徵,直到覺察全世界已沒有任何一塊人類未曾履及的處女地,我才乖順地承認,自己是踩著前人足跡的觀光客。

像馬克吐溫在《傻子國外旅行記》(Innocents Abroad)中寫的:「有什麼我可以感覺、可以學習、可以聆聽、可以瞭解,使我在其他人之前先感到興奮的?我能發現什麼?什麼都沒有。不管什麼都沒有。」

而就算如此,我們仍願意一再啟程,把故事帶回來,在出發與歸來之間,反復尋找最適合自己的旅行的意義。


カミナリ
——寫於2019年4月下旬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今日《星洲日報》星期刊<讀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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