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曼谷


一早起床,我們簡單梳洗後,便踱出公寓房間,漫步在這座幾乎甦醒得差不多的城市路邊,車水馬龍的街景發出喧鬧的各種引擎聲,我們像是事不關己的局外者,走過西裝筆挺的通勤族,繞進主要幹道旁邊一條看起來空蕩蕩的巷子,才走沒幾步,便發現一群頭戴鋼盔的機車騎士圍攏在某個攤位前。你指著那裡,說這便是我們的目的地。

搭建在一條渠道旁的這家熱炒店,以販售螃蟹料理聞名,料多實在的蟹肉歐姆蛋或是蟹肉炒飯吸引食客慕名而至,上午九點未到,小小的攤位已經人頭攢動,而更多的是這個時代一通電話就能召喚美食到府的機車外送人員。



你堅持我們必須早到,把要價不菲的這一頓飯當做一份奢侈的早餐,就是為避免中午高峰時段座無虛席大排長龍的窘境,你說旅途中時間便是金錢。

從慣常的居住地抽身,旅人飛越國境,落腳他方,在為數不長的期間內吃玩四方,試圖攬進盡可能多的視覺刺激和味蕾記憶,將很多臨行前才具體催生的慾望餵飽。



那慾望有時夾藏在好奇的表情裡,有時蒙混在虛榮的姿態下,大多時候卻是緊跟在某種都市傳說後面,旅人鼓著一顆湊熱鬧的心,標記這個時代對一個地方的集體印象。

但城市也從來未有令這群人失望。在曼谷,每一年都有新的購物商場平地而起,用炯炯發亮的櫥窗傲視底下川流不息的人,像昭披耶河畔(Chao Phraya River)矗立著的古老佛寺,吸引朝聖者仰頭注視,而資本主義築起的物質堡壘如今也璀璨富麗如一座信仰的殿堂,敞開宮門迎接亟欲消費的信眾登堂入室。



宮廷廟宇是過去幽影的再現,是我們對歷史的追加叩訪,而堆滿品牌與身份象徵的百貨是城市人當前需索的舞台兼戰場,是展望未來的心靈寄託。

如今旅人認識一座新的城市,未必非得走進歷史最悠久的高棉式佛塔裡,卻無法不去留意網路上圖文相傳的最火喫茶館,我們聲稱鐘愛曼谷,或是其他任何一座現代城市,有時竟是偏愛她足夠便利與豐富的潛能,至於人文的部分,在商業開發不斷擴伸的陰影下,反而成了附加點綴。



而曼谷確實擁有如斯潛能與才華,因其包容與開放的特性,我看到曼谷的市容有一部分被東瀛外商包攬,儘管這片靠近赤道的土地擁有攝氏35度左右的年均溫,或是因政治因素導致的局勢動蕩。

好比在我們旅遊期間,有一天早上醒來,看到新聞說前一晚莎拉當(Sala Daeng)一帶連續發生了三起爆炸事件——卻遮掩不住這裡的活躍房市以及投資前景。



曼谷允許習慣自成一格的日商和一眾日籍人士,將澎蓬(Phrom Phong)、通羅(Thonglor)到億卡邁(Ekkamai)的區塊搬演成他們的海外家鄉,鐵板燒、居酒屋、溫泉館、拉麵店甚至每天日本直送的日企百貨大方進駐他們的街道,渲染他們的日常氛圍。

當我們頂著午後難得溫煦的陽光走在素坤逸路55號,沿街所見不是寫滿日文的餐廳和日系百貨公司,就是裝扮像日本貴婦的媽媽們剛從某家Spa推門出來,或是相約在一間高尚的咖啡廳喝下午茶,熟悉的日語腔調隨著空氣飄進我的耳瓣。



東京知名的「まい泉」炸豬排和三宅一生的幾何包包在這裡都可找到,國際學校和語言學校開在輕快鐵站附近,據說只要不踏出這個社區,日本人能完全以日語生存於此。

於是我忍不住臆想,那些久居此地的日本人,在順應了泰國的生活節奏與東南亞式的社交民情後,等到有天回到他們的祖國,是否會對同鄉理所當然的拘謹與細膩有些無所適從?



不過這當然不是我所能揣測的,好比我永遠猜不透站在佛像前闔眼膜拜的善男信女求祈的心願。

獻賜給佛的花環一圈掛在一圈之上,簇擁成壯麗的金色冠冕,佛的四面各握不同神器,肅穆著臉色聆聽日日從四方八面湧來的盼望,經過香火儀式和香油錢的奉納,盼望變成喃喃自語的慾望。



人們從五花八門的購物廣場走進位處幾座商業大樓中間的小小神龕,雙手合十,使出了畢生少有的誠意,期許當他們轉身重新面對花花世界時,殘酷的現實能夠為他們展露些許仁慈。

我們從人行天橋往下望,擁塞的馬路如一條條蒸煮著瘴氣的彩色河川,身旁教人眼花繚亂的一幀幀櫥窗恆久窗明几淨,大樓外墻懸掛的巨幅液晶屏幕持續吵嚷著無盡的廣告詞,我很好奇,如此繽紛的曼谷在人們眼底究竟會暈出哪些色彩。



是鋼筋大樓玻璃面反射出的高貴鐵灰色,是熨貼在咖啡屋原木桌椅上的溫馨暖色,是寺廟樑柱屋頂和僧侶身上的醒目金黃色,還是倒映著水上人家船身滑過的湛藍天色?

又或是如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主演的那部邪典電影《罪無可赦》(Only God Forgives),在闃黑的街角盡頭怒放的嬌艷血色,紅彤彤地吸食暗夜爬行的秘密與罪衍,化身成一朵朵慾念之花,在生存與尊嚴之間妖嬈交扯出曼谷最耐人尋味的一頁。



我想起有一回深夜我們途經席隆最鬧熱的街頭,被紙醉金迷熏得樂陶陶的臉龐一張張滑過我們眼前,霓虹燈下招攬的纖細腰肢如燒烤架上的肉串一樣鮮嫩欲滴,我嚐到空氣中瀰散著黏稠的氣息,彷彿黑夜將人們血液裡賁張的各種想望提煉出來,蒸騰出甜膩的野性。

等到白晝翻上墻頭,我們再度行過同一條街,滿地飛捲的紙屑和空晃晃的巷弄被陽光照得蒼白,街的另一邊又是生龍活虎的人潮,滯聚在光鮮亮麗的購物商城裡。



胡晴舫說過,所有城市的不幸皆大不相同,所有城市的幸福卻大同小異。當一個世代的人集體把理想生活建構出來,曼谷於是擁有了和香港、新加坡、台北、吉隆坡、東京相似的輪廓,我們行走曼谷,依然看見瑞典家具品牌、美國連鎖咖啡店、日本平價服飾店,甚至新加坡的米其林雞飯,旅人的慾望在還未升起時便橫遭騎劫,落入「全球化」這隻巨獸的血盆大口裡血肉模糊。

我如何慾望曼谷這座城市,而得以不顯得陳腔濫調,或許就像是要在地球上找到一片未開發的處女林一樣已成絕響。我能夠做到的,便是在渠道邊吃一盤熱騰騰的螃蟹炒飯,並且打從心底享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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