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記憶與遺忘的花園——讀陳團英《夕霧花園》


上個世紀八零年代出生的我,對日據時代的馬來亞體認不多,我們從學校老師傳授的課程內容認識歷史,偶爾從年邁長輩的口中聽聞血腥往事,但那段黑暗時期從來都只是書頁上的文字記述,是和平年代成長的我輩總無法深刻理解的。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從泰國南侵馬來半島,以武力強佔英屬馬來亞、新加坡和婆羅洲,自此展開了三年零八個月的殘酷暴政。

1945年日本戰敗,英國政府重掌馬來亞殖民權,敗北的日軍殘黨和馬來亞共產黨成為國內不可忽視的重大隱患,馬來亞進入歷時12年的「緊急狀態」,而馬英作家陳團英的《夕霧花園》就是以這個時期為背景創作的小說。



出生檳城富裕家庭的張雲林是馬來亞海峽華人,自小受英語教育,一家人經歷過二戰的直接迫害,雲林和姐姐雲紅被抓進日軍拘留營,姐姐成為從軍慰安婦,幼小的雲林則在營地裡當礦工苦力,直到日本宣佈戰敗,雲林有幸逃出生天,成為那座秘密拘留營的唯一生還者。

面對拋棄姐姐苟生的罪惡感,雲林一直無法釋懷,在心中默默發誓要找出當年的隱匿礦場,為孤漂野蕩的姐姐安魂,而兩姐妹曾對日式花園懷抱的憧憬成為故事的楔子。

雲林在戰後拜訪金馬崙高原,知悉深山裡住著一位日本天皇御用的園林師,一方面她想要替姐姐建造一座庭園,一方面卻憎惡著所有的日本人,兩種矛盾如愛與恨、記憶與遺忘的雙面刃,刺痛著外表芳華、內心衰老的雲林。



中村有朋作為一位居住在戰後馬來亞的日本人,是一種微妙的存在。他宣稱未曾直接參與戰事,卻在日據結束後留在本地,像是一枚歷史的傷痂,又宛如一根警世的芒刺。

雲林自倫敦法學院畢業歸國後,進入戰爭犯罪法庭工作,協助審理戰犯的判決案子,她一邊借過往的恨伸張正義,一邊卻想要竭力甩掉拘留營的夢魘。

兩個看似永恆對立的角色在一座濕氣濡重的高原上相逢,際遇因一座避世花園而重疊,直至彼此近距離面對面,劍拔弩張如他們在弓道場上射出的一隻隻箭矢,切割高原的霧氣,穿破雨季的雨珠,才慢慢褪下時代加諸予他們的疤痕,甚至到後來,還把自己的理想寄託在對方身上,細細密密紋刺成一幅淌血的浮世繪。



晚年的雲林被診斷患上失語症,她重返金馬崙高原,再度走進那座傾頹的日式花園,只望在自己的記憶徹底潰散以前,用文字喚回一生的苦與樂。

她曾以為,如果回憶太慘痛,遺忘會是最佳的藥方,可活到了暮年晚景,她才參悟,時光堆疊成記憶,記憶給人機會看到寬恕的全貌,而忘卻只會埋葬怨恨。

日本園林師終究不屬於這片吸附了太多二戰血淚的土地,小說家讓中村有朋借渡了泰國絲綢大王金•湯普森(Jim Thompson)的身世,輕悄消失在群山裡,留下他摯愛的花園,和雲林身後的一整片繁茂私語。



或許,中村有朋活在這座記憶的花園裡太久了,久到連他自己也忘了留守的初衷,如鏡花水月,漣漪散去後,他亦隨風而逝。

作者表明,小說中除了重大歷史事件和知名人物屬實,其他部分均為虛構。誠如園林師的借景藝術,小說家借來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從中倒映出一座掩藏起來的花園,在那裡,有跨越藩籬的愛情,有至終放下的執念,但當中的傷痛和惋歎卻是如此真實,如此揪心。



追伸:
①最近整理了這些年來寫過的閱讀心得,全都分類於「孤讀症標籤底下,方便搜尋。

②本文刊載於3月8日《星洲日報》星期刊<讀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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