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走

坐在設計精巧的馬蹄形軟墊沙發上，頭頂懸吊著一盞散發昏黃光暈的日式掛燈，將底下的桌子如同舞台鎂光燈般打照成一個圓環。桌子角落擱著免洗竹筷和醬油，等待被食客取出、撕裂、夾食、玷污，最後被回收、棄丟。如同感情的循環。

侍者送來菜單，我一邊瀏覽熟悉的定食照片，一邊在眼前重疊從前的舊日光景，於是打算點一份一樣的餐點。

像是一種儀式，以相同的味蕾刺激，來緬懷相同的時光景圖，卻心知肚明，等到實物送來，送入口中，即便點選了一模一樣的丼——依舊煙霧裊裊、晶瑩剔透——那甜膩之中已然消逝的那一點什麼，是再也品嚐不到的了。

越是想要用力反芻經典的味覺記憶，就越是會被自己咬傷；像是猛然嚼破舌根，痛得呲牙咧嘴，換來滿口的血腥，還不得不嚥下肚子。

牆上的人造紅楓透著不自然的油亮光澤，在熱騰騰香氣四溢的環視內兀自靜默不動，隔著竹簾拉門以及內裡鑲嵌著燈泡的紙糊燈籠，在這塊鋼筋水泥的淨土內沁發出商氣十足的一股和風。可悲的人們還因此被攫住目光，紛至沓來，鑽進填補身心暖意的聖堂。

在南洋島國的這裡，淫浸在東瀛島國的文化之中，我卻想起了鍾文音寫的：

你走得不夠遠，我不敢想你。
我只好自己走遠，好讓你想我。

將免洗筷扯開的同時，心底響起了這樣的一句話。然後，又彷佛被拉回現實，突然用自我責怪的眼光，俯瞰手中的兩隻木條。

等到後來侍者送上甜點，我才又最後一次地憶起，那冰涼香草巧克力雪糕，和著酥脆榛果的餅乾裡面，蘊含了太多無法消化的甜度。一股無辜天真的樣子躺在那裡，誘引著我的垂青。

我不知道自己走得夠不夠遠。這一趟旅程，我確實是比以往任何時期都要走得多，多到必須付出許多代價（而我是如此心甘情願）來換取這一段小小的距離。而我無法控制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也就從未明瞭，一直埋頭走是否最終會撞上厚厚的一堵牆而遍體鱗傷。在這樣想的同時，我卻也已經開始舉起雙手護頭。如此矛盾，卻堅持要考驗一次，遠走的必要與否。

結賬，步下台階，穿過“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的喊聲，我絲毫沒有回頭。不是因為想要儘速遠離，相反的，我知道我仍舊會再次光臨那裡，不管是以怎樣的狀態、怎樣的心境。

我想，遠走以後，我的心早已變得更加堅韌，不管那堅韌的程度足不足以承擔擺在前方的任何結局，至少到時候我能夠對自己報以微笑。而在下次落座在那馬蹄形的紅沙發上時，我會是心無旁騖的。

就算是牆上的紅楓被搖曳而墜，也只是在我的湖面上掀起一絲漣漪。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