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路邊的礫石也能誇讚

（十）
病懨懨的時候總特別在意外界人們的生活動向。這要感謝這個時代無遠弗屆也無法無天的網路生態。

隨便輕輕點指，就能在小小的手機熒幕裡望見各色人生姿態——儘管那精打細算、精雕細琢的表象多麼虛浮，多麼空泛，對於一個受肉身苦痛困住心境的人而言，那眼界之紛呈卻已足夠絢爛吸睛，甚至讓人歆羨。

我還能再像他們一樣在烈日下肆無忌憚地袒露自信嗎？面對目不暇接的高熱量食物，我何時才能縱情口腹，枉顧健康地任性開吃？他們追逐的時下話題、流行趨勢，甚至連最無聊的心理測驗都突然變得可親可愛。

當自身不可得，或以為將要失去一切時，再高深莫測的言語有時還不如一枚最膚淺的打卡照教人心情舒坦（又嫉妒），然後想像自己能夠和他們一樣，奢侈地為最微不足道的飲料甜度或陰翳天氣嘟囔好一陣子。

活著不過是把色身安放進世俗五感六根裡，在這個大家都坐困愁城的時代，隨心所欲地吃喝拉撒睡已是我們最卑微的祈求。

（十一）
看臉書上活色生香的生活織錦圖。有飽讀博學者殷殷分析各種艱深文本讀物，有社會觀察家明察論述世界政經趨勢走向，有資深心理顧問針對現下疫病時局解讀兩性情慾生離，甚有信道者從宗教角度切入談論末世與人心迷惘。

有時當我內臟灼灼難受，一心祈求身體能盡快回復往昔康泰，見著這些絢彩多姿的眾生相時，不免妒羨兼有。爾又想起在這個大疫情時代，每天有多少人在隔離病房裡和死神搏鬥，與生命交扯，為了一口氣，為了撐下去，所有的意念都只凝注在生的大志上，何來餘裕顧及什麼倫理哲思或經濟脈動。

彼時的我或能多少感同身受，遂對世間外象的繁複瑰燦念茲又厭之。

待你也嚐過一輪肉身磨難，看你還怎麼錙銖必較侃侃而談那種種人間煙火——沮喪至極時甚至浮出此般種業惡語，回過神來只覺萬般歉赧。

（十二）

讓藥物消止我的疼痛，任藥物安撫我入睡，容藥物修治我的殘傷。每一顆色彩多麗、豆籽大小的藥丸都蘊藏著一組秘語，待有求者輕巧置於掌中，投入舌間，一個仰頭一聲咕嚕，彷彿朝聖唸禱，盼望藥引找到埋匿在身體裡的禍根，除之殆盡。

每嚥下一顆藥丸，便是一次心誠則靈的告解，同時也隱隱含著藥方裡的苦楚酸澀：曾幾何時自愈自強自主的肉身於今必須仰賴處方藥性，尋回丟失的鑰匙，黏合剝離的組件，鬆解糾葛纏縛的結。

我愛恨著這些足以左右碩大身體的米粒丸子。

急切時我吞下它以為吞下了曾經對命運的嘲弄戲謔，食言卻日漸消瘦，在疼痛磨刀霍霍的光刃中，我終須臣服於際遇的強蠻或孤高。我服下被賜予的每一帖安慰，每一口承諾，每一劑希望，在恍惚迷離的麻醉嗎啡中借來短暫的平靜與理性，一時間以為回到了往日的如常，而我必須趕緊追加腳步，在下一回疼痛重臨前完成我清醒的懺悔儀式。

如此日夜往復，再一邊潛心等待有朝一日身體能灑脫地和它們一一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