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聲喧嘩的年代

為什麼什麼事都要放諸網絡？——這是他近年來看到愈來愈多光怪陸離的貼文後最常嘟囔的自問。

一開始是風景天色、花鳥風月，然後是三餐菜色、每日裝扮，再來是展示個人品味或財氣的蒐集品、戰利品，更後來連喪葬和生產的生死瞬間也毫不忌諱地公昭於人。記得有幾次他著實被嚇著了，大半夜滑個社交網頁，突然被一躺在棺木裡的遺容驚怔，是素未謀面的網友的三叔公，配以粗濫的煽情文筆；還有一回，朋友的表姐喜獲麟兒，也被朋友毫無考量地拍下在醫院病床上寬衣哺乳的畫面放上網，網路審查並未擋下，而他想是否當事人知悉自己已被全世界看光？抑或是她其實毫不介意？換來底下滿滿的道賀恭喜留言，好不熱鬧。

他讀畢了一本最近人氣紅火作家的新書，寫了些自認獨到的讀後感，用手機拍了張書本的寫真，便連同文字一起發佈網上，心想自己的這種行為其實不也是一種亟欲讓大眾知道他不落人後的參與感？

我仍在這裡哦，雖然總是很安靜，但我還活著哦，我最近也讀了這本書，看了那部影集，聽了這張專輯，讓我來告訴你我的心得……他有這樣的既視感。

比較讓他無法理解的是，有一些人外顯的並非影像畫面，而純粹訴諸文字，卻也可以將晚餐份量的拿捏理由、工作內容與流程的解析、最新手機軟體的用後見解、新培養嗜好的來龍去脈，到當今同溫層熱議話題的個人反饋，通通花時間巨細靡遺寫下來。於是當一個他原本不太在乎甚至沒瞧上兩眼的事件發生時，因著社交各路同仁同聲一氣的集體呼喊，像一股擋不下的狂瀾，只要他沒放棄上社交，至少有兩天他將沉浮於同一類話題當中，被動地接收著這些資訊。

這就是當代人定位及定義自己的方式嗎？他打開文書處理，在白晃晃的紙頁上開始打下這幾行字時，才驚覺自己也和自己口中說的無法理解的人相去不遠。一有什麼困惑或憤慨就起而行動，不是實際的身體力行，而是出一張嘴（出一雙手）在喧嘩聒噪的世界喊出多一聲無意義的噪音。

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的名言「我思故我在」在這個時代顯然已不敷使用，光懂得思辨還不夠，在這個群體無名的網路年代，被看見被聽見繼而被理解為獨立的個體或許才是一個人找到存在價值的做法。知道還不夠，我要你知道我的知道才行。沒有昭告天下的事便等於不存在，即使它確確實實地滑進了你的胃囊，進駐了你的腦袋在那裡產生連鎖效應，在你的鼓膜震顫出讓心感動的音符，或其實它並沒有那麼教你有感，卻因和身邊群體共同聯結的話題，給了你活著的安全感。

他回過頭來，看著玻璃櫃裡那些要價不菲的進口模型收藏品，旁邊的書架最上層塞著幾本自己付費印刷的攝影輯，再隔壁是他多年來從各地扛回來的闊葉盆栽，除了實際拜訪過的親友，他一次也沒向誰展示過，於是他是動畫迷、攝影人、盆栽玩家的身份就不存在了嗎？

他苦笑著想，要現代人忍著不吐露自己的所想所獲似乎是極為困難的一件事，彷彿要他們把燙口山芋含在舌間不吐出那般折磨人。靜靜地什麼也不昭示，似乎不是這個時代的美德，於是他也按下了發送鍵，把落落長的文字拋進了網絡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