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狗——關於父親和灰奇的故事


讀村上春樹的散文集《棄貓》,一開篇談及他兒時隨父親到海濱棄養一隻家貓的情節,立時讓我想起自己父親的相仿故事。

自小我有記憶以來,家中和農園裡永遠不缺狗隻的身影,父母對養狗的鐘情感染了我對動物和生命的慈悲,在狗堆中成長的童年賦予了我往後人生對狗一種難言的疼惜,而家裡養的多是所謂的「菜狗」、「土狗」,遂我對名門望族血統的狗一般沒特別嚮往,反而見體態勻稱、眼神格外有靈性的路邊野狗存有一絲情懷。

大約是我小學高年級時期,屋子後院豢養了一隻從父親果園裡帶回來的成年母犬「灰奇」,被關在籬笆墻內,還鎖上了鉸鏈,灰奇個性乖順平和,印象中沒有特別調皮如其他公犬會有的躁亂。因為後門外就是樹叢,沒有其他人家,父親養著她在後院是為照看出入,提防盜匪。

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或是何來緣故,有一日父親決定把養了好些年的灰奇丟棄,頭幾次把她放到皮卡車後斗載到芭地裡放行,沒兩天便見她安然無恙地回到小村的家門前。父親不言棄,一回比一回走得更遠,但灰奇總是如遠行的旅人,經過一兩個星期的跋涉,最後定然回到我們家門口,甩著尾巴開心地等待我們開門,彷彿一點也不怨恨自己被拋棄一事。

最後一次棄養行動父親狠下心來,一路開車到幾十公里外隔了兩個市鎮的荒郊,據他憶述,在將灰奇棄丟之前他甚至把麻布袋蓋在狗狗頭上,牽她原地繞個幾十圈,希望她忘掉方位,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果連這次你都有辦法回來,我發誓不再把你丟掉了,還會買豬肝給你吃。」彷彿不信邪的賭咒,父親無法理解狗隻身體內建的導航系統如何運作。


三個多月後,籬笆門前晃悠過一隻骨瘦嶙峋的土黃色野狗,定睛一看竟是我們的灰奇,父親這一驚非同小可。超過二十公里的路程間雜市區鄉野,大馬路上車陣疾馳,油棕園坵和山嶺直通四方八面,無論氣味或方向都無從辨識,灰奇卻有辦法憑著人類無法理解的神奇本能,像個苦行僧般一步一腳印地堅持走回來。

父親兌現自己的承諾,買了肥美的豬肝,把灰奇重新餵養得健康圓潤,自此不再丟棄她,而灰奇也在我們家一直活到了壽終正寢。

當初我確實不清楚為何父親要如此冷血,非得扔掉她不可,我沒有多問,甚至不曾為了守護家犬去對抗父親。許是那時自己對世事駑鈍,而棄狗一事也是父親秘密進行的,我是成年後才從他口中輾轉聽聞更多詳情。近來幾次回憶起這段往事時,父親才含糊透露出那個站不住腳的荒唐想法:「老了嘛,不想養了。」當然遭受我們一陣遲來的責備與導正。

時過境遷,父親對養狗的熱情不曾稍減,同時也慢慢學會了他年輕一些時不曾理解的生命責任。或許灰奇的故事讓他看見了自己的殘忍,父親此後再也沒拋棄過任何一隻狗。

~沒有灰奇的照片。這是從小就特別黏老爸的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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