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直搗核心


(七)
常見作家藉書寫吐露生命苦境,將際遇的困頓訴諸筆墨,代替鮮血流淌於紙頁間,愈苦愈能在文學的花壇開出絢爛繁茂的版圖。

我想起鍾文音的《捨不得不見妳》,同時才發現自己沒有作家那股堅韌不拔的能耐。

寫字之於我仍建構在日常休閒甚至陶冶心性的情境中,一旦身體或心理遭受磨難,我便難靜下心來聆聽爾後轉述自己,無能發揮理性思辨的寫作治療功效。於是在休養期間,我已打算暫停手中的所有書寫工作。更甚的是——對於我個人而言算是個大事——開設網誌15年來第一次停掉每兩三天更新一篇日誌的頻率。

我決定遠離所有的書寫、文字、閱讀。我想要淨空長久紛雜的腦袋,而文字的複雜與喧囂總是對我有著比想像更大的後座力。

我想要簡化自己。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看了許多創作者影片,生活題材、八卦廢談、科技介紹、音樂分析、電玩實測等,唯一難以放棄的,是每次看到訂閱的日本新聞台推薦內容,還是會忍不住點進去了解最新時事或專題報導,順便練習聽力。

傍晚時分,我會坐在家人悉心打理整治的庭園花木扶疏的一隅,點開歌曲串流App,從手機喇叭播放鐘愛的專輯列表,偶爾無意識地跟著哼唱,偶爾伴著歌詞練習咬字。陽光被綠蔭篩濾,溫度剛剛好。

你說:「簡直像老人生活。」我笑說,可不是,但這或許就是我要的。

不寫字不閱讀不過度思考的日子簡易清淡,如浮雲如闊葉植物,徑自生息流轉,彷彿身體也跟著單一起來,吃飯喝水睡覺呼吸說話傾聽觀看聞嗅品嚐,從生活簡化成生存的基本面向,並去好好感受生存的精粹。

直到後來一次和家人表親視訊暢聊,表弟建議,如果可以,還是把它寫下來吧。在身心舒服的狀態下不勉強地寫,不顧華麗辭藻或文學筆觸地寫,像回到小時候私密日記那般毫無顧慮地寫,會有意想不到的療愈效果。

而沉澱了一段時期後,我也開始有點想念寫字,想念閱讀。影視內容依舊精彩紛呈,但看多了確實有種空曠的回音在體內蕩開,那個囉哩吧嗦的我隨著身體康復亦漸漸蠢動起來了。

村上春樹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寫過:「我不能拋棄心,我想。無論它多麼沉重,多麼黑暗,但它還是可以偶爾像鳥一樣在風中曼舞,眺望永恆。」


(八)
因著疫情,病院探訪完全受限。沒有通過鼻腔篩檢的人不得踏入一樓大堂以上的樓層。

因此,我從踏進這棟醫院建築的第一天起就是獨來獨往:辦理入院手續,進行冠病篩檢,向護士要求水壺毛巾,前往超音波部門,晚上到樓下小賣部買點乾糧……其實沒什麼大不了,至少該慶幸自己仍能自由走動,不必勞駕他人。


大部分時間靠在電動調高的病床上,避免胃酸逆流,護士定時前來為我注射藥劑、餵藥、測量血壓體溫、檢查心跳,醫院送餐員照三餐送來還算開胃的飯食與粥,還有每日下午茶,一包即溶可可粉和一小塊通心粉。

四人病房內起初還有另外兩個人,白天大多時候我們皆各自靜默,拉上簾子睡覺或感謝這個時代多功能的手機排遣時間。我還帶了筆電和日文課本,趁身體較舒服時寫點字或複習語法,或是乾脆打開影音頻道,接上耳機獨樂。


我對面的那位馬來病患不知是什麼來頭,每晚都有許多探訪者,猜想也許是已做過集體檢測的工廠員工或老闆,鬧哄哄地前來慰問。適時還是齋戒月期間,傍晚開齋前夕,來訪者大多都提著許多外賣食物,像是放工後順道過來的。

另一位華人則在出院當日來了一位女性,協助他退院。從他們的對談中聽出(不是故意竊聽,而是真的太安靜)該女生是教育界人士,似乎也做過了篩檢,才得以被放行上樓。

兩天後那兩人都已出院,整個病房只剩下我。原本就寂寥的醫院霎時更顯清冷,連走廊上都沒見什麼人影。晚上的空調冷得我吱吱叫,讓我不得不按下床邊的呼叫鈴,請護士把中央空調暫時關掉。

無法親臨訪問,那就視訊探病。新加坡的堂妹三姝、美國的姑姑姑丈、紐西蘭的表妹都出現在我小小的手機熒幕上,正巧整間病房沒有其他人,我便索性放聲聊開,一時間也熱鬧不少。因應時勢的電訊探病,我希望一輩子就這麼一次。

隔天下午,老爸和安娣也特意來到醫院,我戴上口罩下樓去和他們在餐廳會面。想來之前老爸住院是我前去探病,如今易地而處,我只想趕快好起來別讓他們操心。


(九)
在醫院照超音波其實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住院前在小鎮的診所裡。那時還以為是肝臟發炎,結果照出來一切無異狀,感恩。

相較診所的規模,醫院的超音波掃描室裡的機器看似複雜且巨大得多,護士首先在我肚皮抹上冰涼的凝膠,接著醫師拿起儀器在我腹部緩緩遊移,一邊凝視屏幕裡顯現的成像,偶爾停下手邊動作,在鍵盤上輸入文字,發出偌大的嗶嗶聲。醫師每輸入一次,我就杞人憂天地心想,是否在那裡看出了什麼隱疾。

所幸結果再度確認沒事,肝胃胰腎膀胱等內臟的形狀和尺寸在正常範圍內,我的主治醫生也很高興地告訴我沒有其他發炎現象。那麼就要看翌日的胃窺鏡診斷了。

照超音波我還能跟隨護士走到一樓的「放射性部門」,檢查完畢再自行搭電梯回到四樓;照內窺鏡則不然。前一晚護士便叮囑我必須斷食斷水,徹底清空胃袋,隔日一早護士按時來到我的病床旁,交給我一件電視劇裡常看到的那種做手術會穿的罩袍,要我換上,脫掉眼鏡等所有貼身金屬物件,然後讓我坐上輪椅,把我推到三樓的手術室。


在那裡我又被移換到一張推床上,接著便被推過左拐右彎的長廊,在我模糊的視線中,頭頂泛白的日光燈一盞滑過一盞,我的心底沒有太多漣漪,只想盡快結束這一切。

進入內窺鏡的房間裡,隱約看到幾名醫護人員忙著在電腦文件和幾台儀器前兜轉,我的右手接上血壓儀,透過機械可以清楚聽見我的心跳頻率,著實加快了些。不久穿著綠色手術袍的主治醫生進來了,幾名護士這時要我把身子側向左邊,在我嘴巴套上擴口器,並注射進一種苦澀而溫熱的液體。接著一名護士告訴我說,他們即將為我施打麻醉劑,「會稍微睡著哦。」一邊說的同時,我可以感受到從右手前臂的點滴管流入血管的冰涼藥液。

在我還沒來得及準備迎接何時會來的睡意時,我已失去意識。

等到再度醒來,是護士小姐溫柔地喚我起身,要我自行從推床爬回隔壁自己的病床。原來一切已經結束超過一小時,我已被推回自己的病房裡。感覺真是一眨眼的瞬間。

當日傍晚,醫生到病房告訴我胃窺鏡的結果。沒有潰瘍,沒有幽門螺旋桿菌,主要是下食道賁門鬆弛,造成胃酸逆流,胃部和食道因而些微發炎,但賁門鬆弛的原因百百種,無法立即判定。

看著報告裡彩色打印的胃囊照片,有點怪異。我默默和自己的胃說話:活了三十幾年才初次見面,請多指教。目前你深受其苦,我很抱歉,請一定要加油康復,我必全力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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