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老爸今年六十五歲,生日那天正好參加私人旅行團在韓國首爾賞秋楓。
知道老爸愛玩好吃,有機會出國看世界想來他更是興奮得像個孩子,旅行第三天,我寫短信詢問他好玩嗎、天氣冷嗎之類的,他竟回覆我:「小便出不來,剛剛讓導遊帶我去醫院插管掛尿袋。」
我震驚,立即捎電去細問,電話另一頭傳來老爸笑聲朗朗,一邊安撫說沒事,一邊轉述醫生診斷的各種可能:天冷、尿道發炎、前列腺腫大。需要再觀察兩天,況且人在異鄉,尤其又言語不通的韓國,老爸只想解決當務之「急」,沒時間細究太多,一方面不願耽擱旅團其他成員的行程和興致,一方面認為詳細診察還是等到回國後再做。
就這樣,行動和胃口皆沒問題的老爸掛了個尿袋飛回馬來西亞,他把袋子巧妙裝進一個斜肩背包裡,外表看來毫無異樣地隨同大隊一起走在機場,直到海關掃描行李的閘門前才被阻攔。
「海關人員問我為何沒把身上的斜肩包也拿下來放上輸送帶,我只好打開讓他瞧瞧裡面的內容,他們一見著管線便明瞭所謂何事,立即通融放行,哈哈!」老爸像是在轉述一則發生在別人身上的笑話一樣。
後來想當然爾,是必須走一趟醫院泌尿科。經過掃描確認後,醫生說明尿不出來確是因為前列腺異常肥大,擠壓到了膀胱和尿道,影響排尿。而肥厚的程度已到了無法單靠藥物舒緩,必須進行手術來疏通。當天下午,老爸便住進了病房,安排隔天早上的手術。
男人的通病。陪伴老爸多年的阿姨後來告訴我,原來老爸這一年來一直都有尿尿不順的情形,但他總是輕描淡寫帶過,或是選擇逃避不說,直到這一回是真的堵塞了,沒轍了,才不得不坦白自己身體的狀況。
手術當日我們一早從家裡出發,到隔州的醫院去探望老爸,在走廊椅子上等了兩個小時後,終於見到護士推著老爸的病床回到房間。我們趨前,只有半身麻醉的老爸精神清明,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從昨晚八點到現在已經超過二十個小時沒吃東西了。」一旁的姑姑大笑著告訴我,這真的就是她印象中貪吃的二哥!
老爸出生在一個孩子眾多的大家庭裡,上個世紀五零年代,務農人家多生一個孩子便是多增一雙人手,幫忙割膠種菜,養家掙錢,聽姑姑叔叔們說過,那個年代的橡膠勞役不若現在簡化,以前必須從蒐集膠汁、製作膠片、晾曬到售賣膠片的原生態製作方式著手,每一個流程都繁瑣耗時,一戶家庭就像一個小型工廠,大夥兒在所謂的「膠房」裡忙得天昏地暗,又髒又臭,每個孩子在上學前都有責任負擔家務,因而家族裡的每一位姑姑叔伯每每話當年時,每一滴如瓊漿的乳白膠汁都滲透進他們的童年。
小時候不愛聽大人說這些陳年舊事,長大後生活愈趨穩定,小鎮的物質水準也慢慢提高,當我終日被窗明几淨的房子和高端的電子設備圍繞,我開始意識到曾經獨有的鄉野風光已漸漸消失,也才更想要追溯父輩們有過的質樸生活,每當節假日家人團聚共餐時,總有機會從他們口中得悉那個艱苦又單純的歲月。
而憶述往事時,關於老爸的章節,身為幾個姐妹的姑姑們總是帶著一種啼笑皆非的口氣:「你爸爸真的太頑皮了,每次阿公交代下來的事情都不認真做,最後總是得挨一頓棍子。」
鬼點子特別多的他喜歡將家裡舉凡鬧鐘、小推車到引擎都拆卸下來,端看裡面的構造,再用收集來七拼八湊的零件重組成自己發明的小設計,但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哪裡容得你浪費或損壞家裡的一品一物,祖父母當然沒可能好好稱讚老爸的機械天賦,而是毒打他們眼中這個講不聽的死小孩。後來我們常笑說,老爸若出生在這個時代,很有可能就被送到德國去進修機械工程了。
活過了一甲子,老爸骨子裡那個好奇心旺盛的小孩仍活蹦亂跳,躺在病床上的幾天,他常常忘了自己剛動過刀的身體,粗手粗腳地移動上下,惹得一旁的我們比當事人還要著急。因為是通過尿道深入腹腔內部進行的手術,身體表面沒有傷口,老爸總以為無大礙,可醫生早已叮囑,病患必須像女人生產完坐月子一樣,休養一個月,不得搬重物騎腳踏車,但生性急躁的老爸就像個巨型孩童,一開始還懂得小心翼翼,兩天後便得意忘形,還埋怨起醫院的伙食,根本記不住才剛承受的苦肉教訓。
和從事職能治療師的朋友聊起,她對照顧年老病患經驗豐富,點頭如搗蒜地說:「老人家有時就像個孩子需要哄。」曾幾何時,在孩子的我們眼中,父輩如山穩重寡言,甚至嚴厲,幾經時光淘洗,當初撐起一個家的大男人在卸下了持家的天職後,內心那個從未離開的孩子便慢慢醒轉過來,換成我們為他苦口婆心。
看似一派樂天的老爸,其實也思慮過生命不可承受之深,出院後幾天,我們買了蛋糕替他慶祝遲來的生日,一片歡樂當中,老爸突然少有地點名我和哥哥,說:「以後要是我有個什麼,你們倆要多多關照照顧了我那麼多年的阿姨啊。」然後低頭吃起他手中那片甜膩的焦糖起司蛋糕。
我震懾的不是老爸突然的感性,而是自己在那一刻意識到原來我們真的都不再是孩子了。
總是嬉皮笑臉的老爸或許就是用這套樂以忘憂、無為而治的人生觀走過生命的高峰低谷,面對一路上的生離死別和得失成敗,他用孩子的不爭迴避糾結,學孩子的善忘放下執念,他者看他粗枝大葉,倒頭就睡,實則或是他參透了大智若愚,活在當下。
問他所以韓國之旅根本沒買到什麼囉?老爸頑皮地說:「有啊,我買了個三千多塊錢的韓國製尿袋回來,是我買過最貴的伴手禮了!」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今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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