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樓梯下碗櫃裡的少年致敬——東京哈利波特影城之行


我以為我會極度興奮地,像個十幾歲的少年郎,奔赴一個壓藏了太多像我這種書呆子青春回憶的集散地——

而事實上,這座城堡一般的影城,以及在那裡具象化的書扉世界觀,是一年多前才進駐日本的電影主題館,像後來居上的歷史見證者,把建構在書迷心中多年的幻想,用這個時代的技術和團隊力量,一磚一瓦一板一木一聲一響砌鑄成真。

影視產業是造夢工廠,電影謝幕多年,業者將設計考究的佈景與手工精巧的戲服保留下來,從大不列顛飛渡汪洋,落戶東瀛列島,讓粉絲親身走進大熒幕現場,圓一個不枉少時的白日夢。


作為亞洲唯一,東京華納兄弟哈利波特影城(Warner Bros. Harry Potter Studio Tour Tokyo)是繼大阪環球影城(Universal Studio Japan)之後,第二個進駐日本的哈利波特IP主題樂園。九年前有幸踏足大阪USJ,走進如假包換的魔法世界,當時的興奮與純粹的感動都埋進了好幾篇紀行文字裡。

爾後多年,當我再度披上巫師袍,披上被我折疊在歲月底下的天真,期望在東京的霍格華茲重逢熟悉的面孔、景物,或是重新翻開一則則久遠的前塵往事;我以為我會因而喜不自勝,卻不想一股類似近鄉情怯的感懷像一隻露娜羅古德口中的水煙蟲,從我的鼻孔悄悄鑽進了腦袋,在我搭乘JR電車前往豐島園站的路上,一直撓著我有些無以名狀的忐忑。

是對主動迎上自己的過往青澀感到懼怕?而那懼怕裡,究竟是對必須直面粗糙實誠的稚拙而覺得羞赧尷尬,還是因為比對現時的世故滄桑後將愈感悲涼?我彷彿變成了十一歲的哈利波特,突然收到魔法學校的入學通知書,滿懷期待中並夾著種種不安,一邊划向時光之流的上游。


踏進以七本小說改編成八部好萊塢大製作的主題影城,循著再熟悉不過的電影畫面一步步穿梭其間,尤其當我們穿過通往霍格華茲餐廳的雙爿大門,隨同其他訪客一起——像電影和小說裡的一年級新生一樣——驚怔怔地魚貫步入挑高天花板的Great Hall,有一秒鐘我確實以為,會在門後看見麥教授拿著破爛補丁的分類帽等在前頭。

而那個秋冬季,影城特別為霍格華茲妝點了期間限定的耶誕裝飾,十二株巨型聖誕樹豎立在大堂內,彷彿海格和孚立維教授才剛把它們佈置好。四個學院的長桌上擺滿了糖蜜塔、烤火雞、約克郡布丁、耶誕蛋糕、巧克力球等以假亂真的菜餚,金銀杯盤閃閃發光,讓我忍不住仰頭看看是否真有穿透穹頂的星空,而教師長桌後方的墻上掛著記錄學院分數的四色沙漏,目前看來是葛萊芬多遙遙領先。


我環顧四周,不敢相信自己正站在這個透過小說和電影到訪了無數遍的熟悉場景,哈利三人組的各種冒險篇章幾乎都是從這裡展開,無論是在早餐時收到嘿美送來的信箋、死對頭馬份帶著克拉高爾故意找茬的冷嘲熱諷,還是奎若教授衝進來大喊山怪的萬聖前夜——

認識霍格華茲乃至魔法世界的第一眼,必然要從這間恢弘的餐廳說起。穿過門扉,進入縱橫交錯的城堡內部和故事核心,我們才會開始體認到情節佈局的曲折離奇,以及各種詭計心機的暗潮洶湧。


嚴格說來,我是原著小說的書迷,電影於我像是附屬品。我記得年少的時候不知在哪裡讀過一篇報導,說《哈利波特》身為童書,早期的版本卻刻意不置入一張插圖,為的就是讓所有讀者綻放各自的想像,不被任何一張既定圖畫框住人物角色的形貌,或是虛構背景的各種細節。一直到2001年《神秘的魔法石》上映以前,我想我那個世代的哈迷應該都有足夠的時間,去描摹屬於我們心中各自的霍格華茲城堡、鄧不利多校長、斜角巷和魁地奇。

於是當我在東京的影城走過一個又一個和電影如出一轍的佈景時,我總是默默和自己在玩一個小遊戲:想想當初第一次翻到王十字車站九又四分之三月台時的畫面;想想書中巨細靡遺描述的魔法部格局;想想恩不里居教授辦公室裡令人作嘔的粉紅色墻壁;想想充滿未知恐懼的禁忌森林;想想魁地奇大賽的風馳電摯……想想在電影蠻橫又無情地佔據掉你心底原初的想像力以前,那個肆無忌憚天馬行空的自己。


我一直記得的,是在那個互聯網尚未普及、社交媒體甚至沒有的年代,我虔心捧著一本厚如磚頭的小說,一股腦埋首其中的專注身影。房間外的天色都暗下來了,我仍趴在床上跟隨哈利、榮恩和妙麗奔過一頁又一頁連綿起伏的文字山丘,屏住呼吸彷彿佛地魔就在身後。

或許是這些個按捺著心緒、把日子循序漸進過下去的經歷吧,讓我輩中人多了一份更加沉得住氣的自持,以及總是習慣回過頭去緬懷昔日種種美好的老派與冥頑。


因此當聲光特效滿載的電影一年年趕著上映,把我們這些老書迷統統丟進了視野突然清晰起來的大熒幕視界,我們一邊驚詫於科技宛如施展魔法般無所不能,一邊也在內心和自己描繪的版本進行一次次對比——在哈利竟然不是綠眼睛的錯愕及眾多無法如願搬上大熒幕而刪減情節的失落中漸漸明白過來,「長大」或許便是此般滋味。

我們不自覺封存在作品中的原有的童真,在作品本身隨著時代和市場需求越趨壯大以後,不得不面臨各種現實考量下的妥協與成全,甚至失真。這讓我想起哈利在鄧不利多校長死後才發現自己原來一點都不了解他,過去和未來的因素影響了我們曾以為篤定的信念。


又好比作者JK羅琳近年來在網路上的暴走言論,不政確的發言在這個年代引發的聲浪要遠比她筆下的酷刑咒還要尖銳,而單純追求一則好故事的我們,像是突然陷落在大人爭辯當中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走到影城的最末,是一座按1:24比例精細還原的霍格華茲大城堡模型,360度開闊的全景格局讓訪客可以繞著它,從不同角度欣賞城堡各處的尖塔鐘樓、拱橋、溫室、貓頭鷹屋和蓋在山崖湖畔的船塢,在這個皚皚白雪的季節裡靜佇成一枚永恆的標的


調校過的燈光逐次變幻,猶似從破曉晨曦慢慢轉變為暮靄霞光,再進入絲絨永夜,看得我入神失魂,幾乎忘了影城外的現實時間感。

結束行程前,我在琳瑯滿目的伴手禮店周璇,瀏覽創意滿山的各類文具絨毛玩偶零食首飾明信片等周邊商品,每一個包裝設計都奇巧趣致,周圍的人提著購物籃拼命往裡頭塞,彷彿不要錢似的。


最後我只給自己買了本日本語版的小說第一卷《ハリー・ポッターと賢者の石》,哈利波特與賢者之石。魔法石來到日本變成了賢者之石,而賢者正好對應了英國原文的「Philosopher’s Stone」。讀過英文和中文版以後,儘管日文程度仍然下手,我還是以紀念這趟東京哈利之旅為藉口,要自己潛入日本語境裡的魔法世界。

無論是推著堆滿行李箱和鳥籠的推車,朝著紅磚墻直衝而去的決心,還是站在意若思鏡前沉思凝神的困惑,又或是騎上光輪兩千,飛越泰晤士河和倫敦大橋的雀躍,這些都不著急。我或許應該先好好坐下來,舉起一杯三根掃帚招牌的奶油啤酒,向那個曾經躲在樓梯下的碗櫃裡,對命運的百般刁難遵養時晦,並且依然選擇善良的少年,致敬。


追伸:東京ハリー・ポッタースタジオの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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