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打掃(怪)物語


成為高原的民宿管理人,從孤獨的書房走入「熱鬧」的俗常。我天性孤僻,現代說法即是超級I人,因而必須面對面接洽人客的工作我難以勝任,倒是喜歡躲在幕後間接對話,比如用文字。

而管理民宿處於靜默與熱鬧兩個極端的中間,咎因於現代Bed and Breakfast延伸的民宿租屋概念,不若傳統連鎖飯店的管理方式,租客可以按照事先收到的入住指示,自行領取房卡鑰匙,無需見到屋主或負責人即可直接登堂入室,退房亦然,因而全程除了透過訂房平台的簡訊溝通外,賓主雙方幾乎不會碰面。

住客如潮汐往復循環,管理者則像是日日前往沙灘撿拾漂流木的浪人,推開門才入眼前一批人遺留下來的痕跡。有時可以從僅一宿的生活習慣推斷出對方的衛生程度,或是從天翻地覆如核爆後廢墟般的房子想像人性的自私自利。這樣從未照面卻目睹他者腸胃髪膚遺物的關係非常微妙,無論想讚揚他們把碗盤清洗乾淨的體恤,還是咒罵他們將草莓沾惹在沙發上的愚昧,都只能在自己心底默默演練——當然,也可以在訂房平台上留下或好或壞的評價。

所以我說管理民宿是介於幕前與幕後之間,雖沒有和當事人直面接觸,卻在某種程度上交辦了許多事項,住前住後的具體屋況成了一種另類的「熱鬧」訊息,彷彿每一件皺成一團的棉被都是被沖到岸上的奇形怪狀的漂流木,仔細端詳還能看出刻蝕在箇中的隱喻。


雖說我們幾乎和住客處於平行時空,他們後腳離開,我們前腳才進去開始收拾;但也有某些情況必須露臉,比如客人開口提出特定要求,我們就得連夜送到民宿去。「你們這裡沒有水桶嗎?我們需要在浴室裡使用水桶。」「你們棉被和枕頭套的洗衣粉味太香了,嗆得我們整晚睡不著,可以現在過來替換嗎?」「我們出門時忘了關窗,下大雨把房間地板潑濕了,可以上來幫我們抹亁嗎?」

人客的金口如一道令箭,為了遵循這個市場定下的遊戲規則,破關斬將,贏得高分,升級買裝備,我們此時就必須有求必應,把肚子裡所有洶湧翻騰的髒水都暫且壓下來,掛上所謂的職業表情,套入一種自我催眠的人設,提著拖把水桶如持槍握劍的勇猛戰士,準備踏入第一前線,打怪殺敵賺取經驗值。

必須在住客在家的時候進屋,才能確保他們個人財物的完整,同時保障我們的聲譽清白,然後按照要求替換被套床套,或是幫他們把不小心上鎖的房門用備用鑰匙打開,這個時候就會罕有地瞥見彼此的真面目——

原來是一組說著標準京片子的中國人,但看他們身邊帶著和孩子用流利英語對話的傭人,猜測是旅居小島國的海外中國人;或是另一次,前來應門的是一位頭髮剪得非常短、打扮中性的女生,一進門便犀利指示我們擦乾被雨水濡濕的區域;還有一回,在整理房間時發現了埋在被窩裡的泰國護身符,照了張相發給對方詢問,未走遠的他們立即折返回來,從電梯走出的是一位看似非常年輕的少年人……

也有不露臉卻留下非常深刻「印象」的住客,而味道就是一種無形卻飽含了極多訊息的介質。沙烏地阿拉伯的住客離開後,我們有整整三天都還能在屋內聞到他們身上的甜膩香水味,是玫瑰麝香的前調、茉莉雪松的中調,還是佛手柑辛香料的後調?或許在那樣的空間裡,我們能夠憑藉嗅覺開啟一條通往天方夜譚的國度,看見月光下的沙漠與毒蝎。


如此現代經營模式已算是和消費者最低限度的接觸了,不過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文字要比語言更具殺傷力。一次,一組租客嫌老舊公寓大樓的停車場和走廊非常破敗,猶如鬧鬼的凶宅,這一點在常年濕氣厚重的高原算是一項不可抗力因素,樓房外墻時有發霉,選用的建材又不若四季分明的日本那樣易於保養,加上本地管理層常有怠惰,身為房東儘管每月準時繳交高額的管理清潔費,不見太多改善也相當無可奈何,只得把主控權集中在自己的單位內,盡量打理得一塵不染。

租客無法容忍公共區域的殘頹,立即退租之餘還大發雷霆,將怒氣一股腦地噴發在住房平台上,每項點評的一星評價都是一道尖銳的審判,「鬧鬼」、「骯髒」、「貨不對辦」等字眼如火山熔岩滾燙流瀉,甚至連理性最後的底線也沒能守住,在文末直接撂下一句「Fxxk you」。

明明一切都是無聲的文字,寫在靜態的網頁上,卻猶如刺耳的咆哮,喊出了衝出熒幕的分貝。我們目瞪口呆,卻也沒有太多時間玻璃心碎,遊戲規則明擺在那,想要在這個大餅豐潤的飯店業分一杯羹,就得有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之心,或是粵語說的食得鹹魚抵得渴。他人情緒失控,我們更要理性應對,處理妥當,然後繼續見招拆招。

我們不止要接收每一波人潮留下的肉身遺物,有時也要消化他們的情緒渣滓,然後才恍然,握在我手中的吸塵器,原來吸納的不止是塵絮與頭髮,還有眾多不知臉面者帶到他方旅地來的喜怒哀愁,無論讚美還是謾罵、批評還是建言,通通被我吸進了時光的集塵袋裡,沉積在朝朝暮暮之間,變成我身後一則則光怪陸離的打掃(怪)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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