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th ANNIVERSARY——寫生


天將亮未亮之際,我揉著惺忪睡眼,卻已經把自己塞進了即使是室內也能切身感受到高原清晨涼意的書桌前。在日光燈管慘白的光潭裡,我對著電腦熒幕上白晃晃的紙頁,像醒腦似的開始擠出一些字語。

我想起前一個深秋,在東京北區王子一丁目的民宿。也是在如此凜冽的晨曦中醒來,躡著手腳走進浴室盥洗梳理一番,然後在秋天彷彿仍未完全醒透的朝日下穿過路邊的行道樹,越過一個接一個的街口,直到一公里多外的地鐵站,和早高峰的上班族一起挨蹭著睏倦的身體,往市中心搖晃而去。

像一座適合寫生和攝影的城市,我把不經意兜入瞳孔的一切存儲下來,趕在它們被時間和日常覆寫掉以前試圖截取裁切,召喚文字的靈媒上身,在天光破曉的暝昧邊界半夢半醒地吐出一個重生後的自己或他方,在日頭逐漸把迷離的色調曝曬得愈發接近現實的枯燥俗麗以前傾情潑灑。


要把一個旅地人情拓印成文字,我想一個人必須先熱愛生活,熱愛貧乏日子裡藏掖著的吉光片羽,像蹲在河口沙洲翻挖細土,尋找夾在卵石底下的錫箔或銅片,按捺著性子把它們篩進濾網,再不厭其煩地將之一一舒展在藹藹陽光下,接著讓自己後退一兩步,拉開一點距離來忖度眼前反射著輕淡光暈的遠方。

就像我離開東京後,才開始著眼自己搜刮來的各種碎片,才能靜下心來動筆將她還魂紙上。就像每一場無疾而終的愛情,深陷泥淖時當局者迷,總是很難看清是非黑白,而想在感情中追溯對錯輸贏者,幾乎都是最先敗下陣來的一方。不管他方還是他者,抽身後反而多了一份時間賜予我們的餘裕,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在夜魅朝露消失以前,寫字教會了我不疾不徐的從容態度。

於是我從破曉時分難得的靜寂裡打撈零碎的記憶,把一道道春夏秋冬的風景暈染成一幅幅漫不經心的畫作,我是畫中背景一隅的無名者,旁觀著事件本身的發生;或是將一段段陳腔濫調的愛情改編成一點也不高潮迭起的平庸劇碼,我把自己擺在第三者視角,假裝這一切與我無關,恍如隔世。

(當我終於學會了將鏡頭從自己身上移開,文字就成了萬丈光芒的主角。)


而這麼一晃眼,有時就晃掉了快二十載青春。鍾文音說,小說家是埋伏在現世的故事臥底,悄無聲息觀察別人的境遇,垂釣他們的慾望懸念,再用擅長的筆墨孵化出一隻隻張牙舞爪的情感猛獸——

我沒有小說家的銳眼及筆鋒,於是只能回過頭來「出賣」自己的人生,剖開自身的血肉心眼,將折疊在年紀裡的各種微不足道的見聞足跡,拿來餵養我的繆斯,再慢慢一筆一劃,描摹出經年累月的時光側臉。

我走過王子一帶充滿下町風情的街頭,望著荒川都電兩節車廂的路面電車叮叮叮地從我身邊滑過。沾惹了一天的風霜與遊歷歸來,即使身為旅人,沿著今早走過的同樣路徑返回埋在密度極高的住宅區裡的民宿套房,夕暮染紅西邊的天色,在那一剎那,當我和迎面而來的下班放學人潮擦肩而過時,我彷彿變成了一個「泥棒」(日語小偷之意),在那風馳電摯的某個瞬間,我摸走了那些人藏在西裝外套內袋、背包夾鏈袋以及腳踏車籃內的某些人生切片,準備當作伴手禮帶回去,醃漬在我的筆端。


而今後我將會一直記掛住的又一片遠方,又一枚借他人之眼對照出的我自己,會如老派相冊裡的一張沖洗照片,或是吸在冰箱門上的地標模型,張貼在我此今有點厚度的部落格裡,等待時間為我去蕪存菁,熟成一襲歷久彌新的芬芳。

我的歩歩為營19週年。

以上。


Comments

Bold & Delici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