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夕暮下的影子——記一場東京鐵塔的邂逅


在東京走路,誠屬一種修行——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上的修煉、和時間的磨合,或是藉由外境觀照自己的種種輪廓形貌,都在一趟趟一條條一次次的走路中生起滅謝,像來去無休的念頭,而走在旅途中,尤其在異鄉城市裡,穿街走巷有時不僅是為了抵達一個目的地,也是為了親身體驗奈波爾說的抵達之謎。

世界大都會東京,縱有高樓華廈林立,卻也因而生出更多數之無盡的橫衖窄弄,如一座歷經戰爭、天災、毀滅爾後重建的城市所鐫寫在臉上的深刻紋理,新時代的高度發展與舊時光的歷史皺褶疊合在一片港都盆地,全世界人口密度名列前茅的首都圈居民遊梭在街衢之間,儘管有四通八達的電車、巴士、鐵道等大眾運輸,走路仍是在日本尤其東京的主要日常風景。


就像那日我們從六本木一丁目站的地底鑽出,一步步行過被秋陽傾斜的坂道,腳下踩著猶似誰不小心打翻而潑灑遍地的燦燦金光,一抬頭赫然發現自己被港區一帶的玻璃帷幕建築森林給團團圍住,而擦拭得淨透無瑕的窗玻璃表面彼此反射著逐漸西移的日光,彷彿一盞盞舞台聚光燈,追著我們的腳步,朝那一座插在增上寺隔壁的東京鐵塔探照過去。

都說秋天天黑得早,沒等我們準備好迎接夜色,一抹柔媚的夕霞竟已抹上天際線,把深黝如神秘瞳孔的夜空次第垂降下來,仍未抵達鐵塔的我們於是開始惶急,加緊腳步,期望趕在日光幻滅以前親睹東京鐵塔的浪漫與真實。


按手機地圖索驥,我們繞過路街店面,拐過轉角騎樓,經過方寸小的市區公園,和頭戴安全帽身著連身工裝的技工、一臉倦容的西服上班族迎面交錯,沒兩步又與推著腳踏車上斜坡的主婦、書包上吊著潮玩娃娃掛飾的中學生彼此閃身,門店外的步道逼仄狹窄,玻璃櫥窗裡展示的食物模型栩栩如真,而一棟棟氣派恢弘的辦公樓居高臨下,把我們的無名渺小淹沒在愈發濃郁的陰影裡。

逐步趨近的東京鐵塔一直矗在彼方,在繁茂如林的建築群中拔高挺立,等待四面八方的朝聖者用雙腳一步步親臨塔下。


並非沒到過東京鐵塔腳下,在我人生初次踏上這座東瀛列島的十年前,我便處心積慮把參見這座高度僅333公尺的上個世紀五零年代的電波塔納入必訪清單,不止風風火火地跑到鐵塔跟前,拜倒在它紅白交織的鋼筋裙擺下,還一鼓作氣登上150公尺高的大展望台,借來東京鐵塔的視角,俯瞰星羅棋布的城市夜景。

如星河閃爍的街路夾在櫛比鱗次的鋼筋樓宇和切割工整如精緻糕點的市町區塊之間,我想像著那裡面正發生各種日劇或漫畫會有的都市情節——西邊六本木的某條大街上,或許曾上演女孩隔著馬路對男孩日劇式吶喊的戀戀不捨;西北方新宿的某個後巷可能躲著一家不起眼的深夜食堂,夜夜接待掖著滿懷故事的各路食客入座用餐;更遠一點的北區日暮里,也許走過一位身材肥胖、臉色糟糕、卻願意為弒夫鄰居頂罪的嫌疑犯X……


東京的豐富彷彿把人的一輩子,甚至是平行時空的好幾輩子都排演了一遍,就像舒國治說的:「它有的東西太多了,太全了,所以多半的人索性只取極少極少的一部分,然後不知不覺的,把人生就過足了。」

而回過神來,十年一瞬,我再度佇立在東京鐵塔面前,竭盡所能讓脖子後仰以兜攏進鐵塔全景,在向晚的墨藍色蒼空下看到它亮起了一閃一滅的點點光束,彷彿與星爭妍,也像是在撥弄每一個仰慕它的信徒,埋藏在各自心底的情結。

~路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的著名大蜘蛛也爬到了六本木。~

每一座城市都有它各自獨特的風姿。東京於我,一直像是她所孕育的日本語一樣,委婉而繁複,幽微而謙恭。

東京的都會繁華,是平假名形於言表的簡潔有力,剔除漢字宛若草書再簡化的平假字,隱喻了大和民族的自成一格;自明治維新後的西化精神則體現在片假名的意圖裡,轉借英語的日式發音彌平了戰敗後的貧賤卑微,既和且洋的交融不正是東京當今的主流樣貌?而保留下來的漢字,承襲了東瀛自古嚮往的唐宋文化精髓,或也是在急遽演進的都市發展中,用毫不妥協的職人精神來托住古樸風雅的一脈傳統美學。


而一直游刃有餘擔任這座城市象徵符號的東京鐵塔,自1958年建成以來,插在日本列島形同一條龍的心臟位置,也順勢插進了多少因著一部戲劇、文學、漫畫或是音樂作品而自此惦掛著這片土地的人心中;而我想,東京鐵塔早已停止發送的無線電波,原來其實未曾停歇,而是一直以它那恆久屹立的姿態,把人們從迢迢千里召喚而來,讓他們像伊藤潤二《漩渦》最終話裡的秀一和桐繪那樣,著魔般地將自己的靈魂凝望進去。

於是每行踏一條市區街道,每穿越一片塔樓叢林,只要還落在視野範圍內,我的眼光總不自覺被東京鐵塔勾住,魂牽夢縈般,任它一路纏著我不放,甚至當我終於必須轉身,再也望不見那紅白相間的塔身時,竟還有些失落,像不得不告別一位情投意合的朋友。


至於要成全一場美好的邂逅,我想不僅需要天時地利的撮合,也講求旅人和旅地的一點緣份。記得我們從六本木走到麻布台,打算登上兩年前才落成的麻布台之丘「森JP TOWER」33樓,準備就近眺看東京鐵塔那次,直到我們來到了大堂電梯前,才發現一張告示牌上寫著是日的展望台因私人活動暫時關閉。撲了個空的我們想起網路上確實也有部落客吃過此類閉門羹,唯有擇日再來,然後祈禱我們別又幸運地撞上一個不另行通知的閉館活動。

看不成鐵塔,轉而走進麻布台之丘的中庭,那裡正在舉辦熱鬧的耶誕市集嘉年華,仿擬姜餅屋的食肆攤位和歐洲耶誕市集的裝飾氛圍,讓我想起了同樣不遺餘力販售耶誕情懷的熱帶半島。是呢,再過幾天就要進入十二月了,年末的節日商機在這個基督徒只有1%的島國幾乎是鋪天蓋地,舉國歡慶,這一點在我們漫晃著走過六本木之丘的櫸坂通時尤為明顯。



馬路兩邊張燈結彩的路樹底下集聚了萬頭攢動的人潮,行經過燈火通明的奢侈品櫥窗和各種品牌營銷路演,熱鬧得不得了。不過最教我看得目不轉睛的,是一條短短不到五公尺的斑馬線上,不斷不斷湧入如蝗蟲般的街上民眾,個個舉起手機相機朝著不遠處被兩傍火樹銀花拱起的紅彤彤東京鐵塔拍攝;又因為斑馬線的綠燈僅有七秒,紅燈一亮起,滯留在路中央的人群即被有備而來的交警驅散——如此景象在我眼前無限循環重複,一到下一個綠燈,一波波路人宛若浪花沖到馬路中,試圖把東京鐵塔的絕景定格永恆。

而我注意到,那些笑鬧聒噪的人都在說日語,於是我明白了,既然連日本人自己都對東京鐵塔這麼沒有抵抗力,如此百看不厭,身為一介蜻蜓點水過客的我應該更加可以理直氣壯地貪戀它吧。我這麼想著,彷彿正在為仍不時緬懷舊情人的自己辯解。


幾天後我們如約重返麻布台之丘,這次終於順利搭上電梯來到33樓的觀景台,以近乎水平的視線和近在咫尺的東京塔對望。我們又一次趕在太陽西斜之前追上來,急匆匆踩過自己愈發長長的影子,急匆匆奔過城市縱橫交錯的心路歷程,在終究是逐漸向晚的天空下,把杵在那裡快七十年的東京鐵塔收藏在眼底和心底。

光是一座東京鐵塔,網路上或是各路旅日達人就有多不勝數的攝影地點指南,散佈首都圈各處的絕景角度推薦(像是知名豆腐屋外的樓梯間,就排了好長好長的拍照隊伍),讓人趨之若鶩,樂此不彼,不難看出它作為一種日本文化符碼的重要意義——只要哥吉拉一天沒有將東京鐵塔摧毀,我相信日本將持續仰慕它崇敬它膜拜它,直到世界末日。

入夜後的鐵塔經探照燈打照,在墨色裡更顯澄亮清晰,紅白分明。觀景台的落地玻璃上倒映著燈火瑩然的室內景物,我站在窗前,隱約看見自己的樣子重疊在東京鐵塔之上,像初逢時的景仰,也似轉身告別前的擁抱,如此多情,如此深情。


追伸:六本木ヒルズの櫸坂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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