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夜晚奔去


深夜運動,是我在高原仿效西田幾多郎思索人生片段的靜謐時光。

因著佔據白晝大部分時間的工作性質,加之家中孩子的形影不離,唯獨到了夜幕低垂,民宿打點暫告一段落,門店打烊,孩子安歇,喧嘩的世界才歸還屬於我的個我時空。我帶著有些倦怠的身體換上利索的運動服運動球鞋,環保袋裡放入無線耳機、運動毛巾和一瓶蛋白飲料,然後步上附近蓋在山坡處的公寓健身房,準備在跑步機上跑出一個哲學之道。

健身房的大片落地窗對準公寓外的車道,而小小的健身房器械簡單到只有兩台跑步機、兩台飛輪、一台多功能蝴蝶機和啞鈴套組外,便沒有其他。時近午夜來到這裡,通常不見任何人影,這個時刻大多數住戶皆準備就寢,迎接幾個小時後的又一日挑戰,休憩成了迎戰現實血汗的最後奢侈,夜半勞動身體是我獨特的夜魅囈語。

因而若沒有其他人——通常沒有——我會在不撚開電燈的黑暗中踏上距離門口最遠的那台跑步機,設定好最大傾斜度和跑速後,在耳窩掛上耳機,接上手機,開始朝著沒有終點的目的地原地奔跑起來。

跑步或快走,這個年紀不再追求激烈爆汗的快感,反而顧慮起膝關節軟骨和心肺負荷的能力,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以類似超慢跑的「Zone 2」強度拉筋動身,在若不刻意運動便很少有機會流汗的高原生活中燃燒適度的熱量,避開在電腦前把自己坐成一尊彌勒佛的穩重,而跑步機無盡輪迴的履帶製造了一種流速,一種移動的錯覺,儘管整整四十五分鐘後我仍佇立在谷歌坐標的同一點位置上,絲毫不變。


可我的心思早已飛奔至天邊,或是沉浸在手機影集裡的世界觀,跟隨《小鎮星熱點》的清美和高橋,在山梨縣富士山腳下討論溫泉旅館的去向;或是墜入音樂歌舞的現場,在周遭的漆黑中刻意關閉視覺,全集中聚焦耳膜的聽力,把Ado或是あゆ的新歌聽得巨細靡遺,像個樂評人推敲編曲或是發音咬字的細節。

或是索性什麼都不看不聽,把自己拋入全然的漆黑靜默中。當肉身在不斷原地前進,腦中往往也跟著狂奔了十萬八千里,彷彿把前世今生都想了一遍似的——這時才詫異自己的雜念來去如梭,無論歹念善念皆是水中蜉蝣,朝生暮死,卻不斷不斷茲生,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迎來送走一幕又一幕的鏡花水月。也是在此般動靜交融的時刻,我打撈到了一些寫作的靈感碎石,留待日後慢慢拋光打磨。

一集四十五分鐘左右的日劇正好是我一趟夜跑的漫遊時光。等到我終於摁下停止鍵,從履帶上走下來,沁汗的衣衫吸附了高原的冷空氣,很快就讓我熱燙的身體降溫,我用毛巾把汗拭乾,喝下巧克力口味的蛋白飲,坐在窗玻璃前,俯瞰著早已跨過換日線的闌珊燈火。白日高原的塵囂,終於在此刻沉澱成山城的一隅冷冽月光。

而我站在同一個原地,一周平均兩到三次,借濃稠的夜色掩映我的哀歡,然後朝著一個永遠到不了的彼方汲汲邁步,彷彿越過了千山萬水,卻也猶似徘徊在煙火人間,不願自己真的離開太遠,用勞動肉身來提醒生活的有機,還有稍微安撫每當感覺日子窒礙困頓時,那股蠢蠢欲動的野放心情,再按捺等待下一次約定好的遠行。


延伸阅读:奔向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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