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在手掌心的溫暖

靠近年末的高原一如以往潮濡濕潤,雨幕和山嵐連番上陣,覆蓋掉從十二樓陽台極目所至的層巒茵綠。一切都隱遁在白茫茫或如銀絲的細雨中,偶爾可以在飛快移動的霧靄間瞥見一抹低飽和度的綠,而長久蝸居濕冷高地的我,幾乎快忘了所處半島的悶熱,因為這裡迎面拂來的山風總是帶著大量水汽,被夜晚驟降的溫度凍痛的手指頭則不意喚起了我人生中少數幾趟寒冬雪景的記憶。
向來體寒的我從來不主動嚮往冬雪,像是一種過於早熟的覺悟,我深知撥開浪漫雪霰底下的殘酷寫實,指涉的是刺骨寒徹的難受、雪水融化後如履薄冰的狼狽,還有隨時封路導致交通癱瘓的進退維谷(日文驚悚地稱作「立ち往生」);對於僅只短暫逗留數日的旅人而言,被打亂的行程更是一種無法遷怒於誰的不可控力。

於是我發現,這麼多年的旅走經驗裡,除了一回特別部署好的京都跨年,我幾乎不曾刻意安排過冬季旅行。雖說淡季的好處是人客稀微,房價平實,交通旅費或多或少都能壓低一些,可只要一想到那種凍入骨髓的冷,所有強裝起來的矜持與優雅都不得不全盤繳械,畢露在淌著鼻水的紅彤彤鼻頭和難以自持的顫抖裡,脫去厚重的羽絨外套,看到內裏胡亂搭配的衣物,甚至曝露了一種赤道人不諳冬季保暖常識的蹩腳,我就總是習慣性地把目光轉向更宜人的春暖花開或秋高氣爽。
也不是對白雪沒有過一絲情結,可大多時候也就止於那份薄薄的悸動。一篇小說或是一部日劇既可勾動我對皚皚雪景的戀慕,也同時能澆熄我亟欲動身前往的想望——幻想過一遍其中的凜冽就夠教人膽顫了,這一點畏寒的我仍相當有自知之明。

我記得我們在元旦早晨買票走進京都的金閣寺,拜見三島由紀夫筆下被口吃的和尚燒掉的鹿苑寺,那日烏雲罩頂,天氣十分惡劣,佇立在陰翳裡的金閣幾乎反射不出一點光芒,沒想到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落雨逐漸轉成冰晶,再慢慢凝成雪珠、雪花,聚積成空氣中的雪顆粒,最後如疿子粉灑落下來,漸次將我們眼前的金閣寺披上一件厚厚的棉襖。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目睹降雪。

幾年後,我們在入春時節踏上紐西蘭的南島,開著租來的露營車奔過綠野平疇,碾過世界歷經大疫後重煥生機的土地,春泥還在蓄勢待發,海格利公園的櫻樹仍在盡情肆放,我們的小小麵包車卻在駛進蒂卡波湖時迎來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春雪,一個晚上就把我們引頸翹盼的湖光山色偷天換日成素裝銀裹,甚至一如我所懼怕的,暴風雪導致緊急封路,影響了我們的後續旅程。
還有一回從成都市區前往金川,客運途經巴朗山海拔四千多公尺的埡口時,從車窗外兜攏進來的,是如夢似幻的連綿雪山,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我想不過如此;那是個三月早春的旅程,中國各地的冬雪早已消融,未曾想到我竟還有機會遇見雪,目睹那一片至今烙印在我腦海裡的天蒼地莽。
這些個和雪的意外遭逢,有的凌厲有的婉轉,但大都是靜謐的。彷彿雪不止剝奪了周圍的顏色,也吸納了萬物的聲音,將城市的喧嘩擾攘稍微降下一個音量,或是像隔音墻上的泡棉,把山林的歎息和湖泊的呢喃都拉開一段像是疫情時期各地政府呼籲的社交距離;我們近在咫尺,卻總有種遙不可及的渺茫。

然後我終於開始理解了,日劇或是那些小說漫畫裡描述的白雪場景——那晚行過杳無人跡的兒童公園,將自己唯一的足印毫不廉恥地拓在深厚但鬆軟的雪地上,形成一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途徑——
當世界因一場雪而沉寂下來,原本行色匆匆的人才有了放緩腳步的時機,才有好好裹緊雙手暖和身體的必須,然後,也才會在落雪紛紛之時發現我們留給自己的與生俱來的憐惜。
不管曾經說得再怎麼自暴自棄,一旦周圍的氣溫下降,我們仍免不了紅著臉頰,來回摩挲著小心翼翼呵在我們手掌心裡的那一潭溫暖。

~前陣子在網路上流行利用AI生成雪景旅拍的照片,我翻出自己的冬旅圖庫,效仿相同的排版,拼湊出類似的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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