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瘋魔不成活的究極之美——吉田修一《國寶》讀後

※內容含小說劇透，請斟酌閱讀。

——夜空越是晴朗，閃亮的眾星便越是不惜粉身碎骨地發光發熱。

以日本傳統技藝「歌舞伎」為題材的小說《國寶》是日本小說家吉田修一於2017年在《朝日新聞》連載長達一年半的集結之作。故事講述九州極道之家的組長之子喜久雄，在父親因黨派爭鬥殞命後奔赴關西，寄宿在大阪歌舞伎名伶之家，與其長子俊介共同修習舞踊和義太夫等歌舞伎藝，而後雙雙踏上這條追求身者藝術的燦爛花道。

時代背景設定在昭和三十九年以降，日本挺過了戰敗後的頹喪，在全國各地都在努力復興的氛圍下，基礎建設和金融科技突飛猛進，彩色電視和無線電波推動藝能界的發展如繁花盛放，劇場和演舞廳成為當時國內的一大娛樂場所，而自江戶時代發跡的歌舞伎表演亦順勢遞補為泡沫經濟下常民百姓的甜美慰藉。

從長崎偏鄉的黑道出走，踏進了傳統技藝的門楣，當這位出身複雜卻懷抱熊熊野望的十五歲少年，邂逅了另一名出身門第世家、準備承襲家族榮光的同齡少年，如同照見了一面際遇的鏡子，看到了另一條彷彿不會有所交集的平行線，卻靠著同樣對歌舞伎表演的熱忱，由練習場兩小無猜的打鬧，到舞台上琴瑟和鳴的對弈，逐漸將彼此的命運疊合糾纏在一起。

誠如書名《國寶》，喜久雄和俊介在歌舞伎的藝道上並肩前行，用日本匠人的精神刻苦鑽研，像書中描述的段落，要把每一步舞姿和振袖做到恰如其分，就必須將每一寸最微小的幅度都牢牢烙印在肌理骨頭上，如此專精致志，連對歌舞伎不熟稔的讀者都能從中感受到作家筆下傳遞來的熱度，那種為成就人間國寶之姿而願意拋頭顱灑熱血的決心。

跟著小說行文，我像個外行人看熱鬧般，一邊了解立女形、淨琉璃、見得、荒事等術語之意，一邊追隨一眾角色穿過一幕幕如《鷺娘》、《隅田川》、《雙人道成寺》、《源氏物語》等歌舞伎演出，循著三味線時而疾走時而婉轉的演奏，試圖探看聚光燈和灼灼目光的舞台中央，那張嬌艷蒼白的臉孔下所隱藏的本音，或是不慎透洩在眼底眉間的蠢動野望。

是歌舞伎牽起兩名少年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命運，但也是歌舞伎，讓兩人緊緊寄託於舞台的人生徹底峰迴路轉。喜久雄從籍籍無名的跑龍套爬上名家襲名弟子，原屬「本家」的俊介卻必須歷經十年寒窗流浪，才重新找回歌舞伎在他人生中的意義。

舞台上他們進出於各種婀娜婉約的女形角色，下戲後他們卻以雄性掠奪者之勢盤旋在彼此愛恨情仇的領空，身為讀者的我穿梭在如對鏡的兩人之間，同時感受到古典與當代、男身與女形、繁華與虛妄的種種拉鋸；風水流轉，時光唏噓，兩人從相識相知到紅眼相殺，亦敵亦友的關係在走過大半輩子後，才終於看懂了那種若即若離的相惜，其實是時間陳釀在他們體內的智慧。

故事從昭和三零年代推進至平成九零年代，橫跨超過半個世紀，不止時間跨度巨大，群像角色之眾、涉足國土之廣（從九州長崎到關西大阪、京都，再到東京和北海道等地）更顯格局恢弘，可見早已在日本奠定名家地位的吉田修一誓要在這部出道二十年、猶如時代劇的小說中灌注更大的創作野心，在許多方面也能夠隱約看到他對求藝問道者將藝術推向極致的種種叩問。

因此當我讀到喜久雄為了求得一個演出機會而不惜出賣尊嚴，為了在歌舞伎界登峰造極而寧願拋家棄女，那股超越世俗理解的對美的癡迷，不禁讓我想起三島由紀夫筆下深怕美的凋萎而瘋魔焚燬金閣寺的口吃和尚。

而當俊介失去了身為一名藝者最重要的雙腿，他仍咬牙掙扎著以義肢站上掌聲不絕的歌舞伎座，那枚悲壯但自豪的身姿儘管教人不忍卒睹，卻也讓我聯想到日本歌姬濱崎步在經歷左耳失聰、右腿植入骨釘等種種身心磨難後，堅持站在舞台上高歌的決絕。

或許正是此般職人魂的熱烈燃燒，放諸現代網路生態下凡事輕如鴻毛的今天，窮盡畢生血汗只為將一門技藝打磨至臻卓絕的精神，或已是遙遠而陌生、甚至荒謬的軼聞了。我想，《國寶》喚起的不僅僅是我們對傳統匠藝的關注，更是對自己是否還有對一件事奮不顧身的詰問。

從年少輕狂的一腔熱忱到鶴髮佝僂的一生懸命，晚年的喜久雄甚至害怕起舞榭歌台的徒然。從十五歲起只為歌舞伎而活的他，把一生都投注在燦麗又殘酷的舞台上，到最後彷彿不是他走向舞台，而是整座舞台被拉向了他。

追伸：

①《國寶》今年夏天登上大熒幕，由李相日執導，人氣男星吉沢亮、橫濱流星、渡邊謙等人主演，開畫後氣勢如虹，日本國內票房至今累積超過170億円，打破了最快破百億的日本影史紀錄，並且有望角逐來年的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潤飾這篇文稿的時候，剛好看到新聞報導《國寶》衝進最佳國際影片15強——歌舞伎也因此重新進入一般大眾視野，成為近來備受熱議的話題。

很可惜大馬院線並未上映這部話題作，沒能親自進戲院觀賞吉沢亮和橫濱流星飾演的女形，只能期望明年若能入圍並且鍍金，本地影院會考慮引進這部電影，趁勢上映。

②延伸閱讀：寫在定式幕落下以前——《國寶》閱讀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