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轉身即是遠方

當記憶的浪潮朝我笨拙的臉面撲將過來時,我只記得自己隱約抬起了手中捧著的書,試圖用翻飛的文字對抗——甚或是消弭——那捲伏在滂沱粘稠的往昔裡的,細碎而尖銳的砂礫。
有些人像幢幢鬼影揮之不去,在漫長的時光長廊上蟄伏爬行,發出找不到源頭的幽微迴音,惹得人心慌意亂,連對自己腳下的影子也開始疑神疑鬼,深怕一個轉身它就如村上春樹《城與不確定的墻》裡的影子一樣,剪斷連接在宿主腳下的接點,獨自亡命天涯而去。
這麼多年來仍有些心虛的我只好藉機躲進叢林般的書扉,附身在不同的人物角色身上,藏匿起自己的表情,然後才敢挺直腰桿穿過城市喧囂,越過人間冷暖,或是跳上一列我不曾乘搭過的列車,一路往遙遠的彼方奔去……
直到當我再度想起,那日午後的燠熱化作我手臂和太陽穴上的汗珠,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一條條朝我迎面突刺,斑駁墻上張貼的海報花哨而俗艷,古老建築的五角基流露令人感傷的頹殘;當我心不在焉走過那座由舊戲院改建成的地下食閣,一枚罔兩般的魅影闖進了我的眼角餘光,原本面不改色的穩當在那一刻瞬間瓦解,如沙城堡輕易就被海水擊潰,留下狼狽而難堪的殘骸。
我確實是有些狼狽地逃離現場——至少在我紋絲不動的外表底下,我那劇烈搏跳的脈搏早已出賣了我。如果這是電影的表現手法,應該會是這樣的:在萬籟俱寂的子彈時間裡,我胸腔的心跳聲撞擊出一波波接連不斷的衝擊波,直勾勾打在彼方的鼓膜上。
而為了掩飾我不意洩露的失措,我只好老套地將自己埋進我最熟稔的文字沙丘裡,我化作石黑一雄《群山淡景》裡的悅子,在欺騙和坦誠之間眺望久遠的過去;我披上吉田修一《國寶》裡大垣俊介的黑留袖,突然可以共情他出走丹波屋時的自卑與憤慨;我的耳畔響起黃于洋在<陌生人轉身即是遠方>裡說的:「其實去哪都無所謂,只要沒有觸景傷情的可能性,任何地方都可以,說到底就只是逃跑罷了。」
於是我踉蹌著這十幾年來自以為孤高的自尊,從埋伏在轉角的際遇魔掌中掙脫出來。我寡廉鮮恥地重回我最擅長且無用的書寫,用更多像是安撫自己的語氣,拼命寫下一點什麼,好讓那股滯留不去的迂腐氣息得以消散開來,重新找回那枚我差點遺落在那日午後,被時間拉得越來越長的影子。
璀璨燈火倒映出這座城市的深邃
埋在手掌心的伏線都被命運牽連
於是分道揚鑣並沒有想像中壯烈
驀然回首那個誰原來已闌珊幻滅
自以為是的虧欠 其實是一種自戀
頭也不回的那天 才總算學會
錯過的雨狠狠打在落在了那個街角
暈開了滿地泥濘的狼狽後只剩徒勞
被時間帶走的眷戀稀釋成互不叨擾
回過神來默默祝福彼此都各自安好
——<flash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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