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第二天之二:攻頂之後才是噩夢


「現在休息一個小時,待會兒我們就要收拾行囊,準備從這裡下山,前往火口湖吃午餐,接著再攀登對面的那座山,到山頭那兒扎營過夜。」

Cakra的這番話說得雲淡風輕,在我心底卻宛如颱風過境,我一身疲憊地癱軟在帳篷內,感受著攻頂過程上下山加起來大約七個小時的體力消耗,在拼命行走時雖然全身肌肉痠痛難耐,但停歇一段時間後其實更可怕,那種激烈運動後的身體反饋會讓所有感官變得更脆弱,一點點牽動就會被無限放大。

加上睡眠不足,當下的我一聽到要到火口湖那裡需耗時大約三小時,攀上另一座山巔需再耗費另外四小時,我就一點也感受不到才剛完成攻頂任務的成就喜悅。



早上十點,我們頂著艷陽往那面碧波如鏡的火口湖前進,這一段下坡路又和頂峰那裡截然不同,沒有火山灰碎石,卻滿佈足以摔斷脖子的巨大岩塊,好幾次我們都必須手腳並用地委身蹲低,才能從這一邊跨足到落差甚大的那一邊,速度上因而明顯減緩了好多。

上午的太陽熾烈難擋,少了夜半時分的寒意,現在的我暴汗淋漓,很快我就發現自己的手臂刺痛紅腫,想來是忘了擦防曬乳液而曬傷了,但也沒有太多時間和心情去管這些了,因為另一件更迫在眉睫的事完全轉移了我對曬傷的注意力。

我的雙腳大拇指在不斷地快步下降時愈發劇痛,可能是所謂「踩剎車」作用力導致,也可能是我的鞋底防滑功能甚差,讓我必須運用額外的力量去煞住隨時衝出去的步子,結果才走沒一個小時,我就覺得大拇指指甲快外翻了,疼痛不已。



不止是我,你說你也遇到相同的情形,但眼看火口湖仍離我們非常遙遠,除了想盡辦法用比較不加重腳板受力的姿勢下踏以外,似乎也沒其他法子了。我們就這樣一邊哎喲喂呀地喊痛,一邊咬緊牙根下山,在心中抓狂了無數次又安撫了自己無數次般,彷彿陷入靈薄獄(Limbo)。

而在我還未察覺的情況下,我的身心承載力在此時似乎達到了臨界點。

我開始把從第一天累積的疲累轉換成怨懟,憤恨不平的情緒在肉體格外緊繃時反而傾瀉而出。於是我喘著氣揮著汗呲牙咧嘴,也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口無遮攔,對走在前頭的你逐一抱怨:「幹嘛選三天兩夜的配套啦?這根本毫無人性考量,都已經爬了七個小時的山,誰還受得了再爬七個小時?明天還要下山一整天,難道不該保存多一些體力嗎?這誰編排的行程,怎麼這麼蠢……」

因為自己的體力因素未能追趕上外在的客觀條件,在半被強迫之下如牲畜被鞭撻著完成不情願的工作,心中的不平衡感油然而生,遂對眼前的一切惱羞成怒。

事實上,我很清楚當我在那裡口沫橫飛地說著難聽的氣話時,我是在氣我自己的無能。為什麼其他也選了三天兩夜的登山者還是可以健步如飛地不斷從我身後超前我,言談間嬉笑怒罵樣樣不缺(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腳怎麼可以一點也沒事?!),而我卻這般不堪一擊?

但是下山實在是太折磨人了,「比起下山,我覺得上山根本輕鬆多了!」連上山時都臉不紅氣不喘的你,對三個小時的下山路也快吃不消。

即使周遭山靈水秀,壯麗的風光也無法驅散我內心小劇場上演的悲催暴風雨,我甚至撂下狠話說我不想爬上對面那座山了。我知道你聽了也有些不悅,但你什麼話也沒說,就只是沉默地任我瘋狗亂吠。


~午餐是咖喱雞和時蔬~
也許Cakra看得出我們的疲憊,在湖畔附近用午餐時他告訴我們說可以在草席上小盹片刻,我們是沒睡下去,倒是隔壁草席的一個老外家庭個個睡得東倒西歪。



午餐後我們繞過火口湖,到不遠處的火山溫泉去,大部分登山客都會選擇在此泡一泡澡清洗身體,順便消除疲勞,可是蠢到家的我們竟忘了把下水的短褲帶上山,不想冒險裸泡的我們(對山神大不敬)只能羨慕地看著別人在氤氳的熱氣中鴛鴦戲水。



不過後來我們還是捲起褲管,至少泡一泡可憐的雙腳,攝氏四五十度的泉水溫潤舒服,不若日本溫泉那般灼燙,把行過了大半座林加尼山的腳丫子浸泡在水中,看著野生的小魚偶爾偷偷游來小啄兩下,血液循環讓繃緊的肌肉獲得鬆弛,置身嵐霧繚繞的鳥語花香之中,心靈上也獲得了些許舒緩。

現在想來,那天如果能夠泡澡洗一洗,也許更能提振萎靡不濟的精神。



把汗水沁透的衣服換下,重新上路後,我們沿著巨大的火口湖畔向右繞行,此一火口湖「Segara Anak」(意即「海之子」)呈月牙形狀,面積約十一平方公里,湖面西邊那座名為「Gunung Barujari」的火山錐讓林加尼火山口中再有一小火山,形成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火山套火山」奇景。

不少登山客選擇在湖邊扎營過夜,藉機欣賞山中湖光和日夜輝映的美麗景色,但我等只是路過,準備從湖的另一邊登山,往海拔2641公尺的山峰處挺進,那裡才是我們第二晚的營地。



如果從夜半兩點開始攻頂那時算起,下午兩點的此刻,我們已上山下山地行走了接近十二個小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還得再花四個小時再爬一座山,才算是結束了這漫長而煎熬的登山第二天。

或許是隨著時間慢慢過去,無論是快虛脫的肉體還是快崩潰的心靈,都順勢接受了眼前的事實。那原本讓我極力抗拒厭惡的山,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緩緩地安放進我的心口,沉穩地壓在那裡,沉穩地被我擁抱著。

不管先前說了多少任性無腦的話,當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都必須翻越過這座山,跨越過我這輩子未曾突破的身體極限,我才有機會回到平地,活著告訴自己和人們關於這趟旅行的點滴辛酸,內心反而異常平靜,不再如剛才下山時那般叨叨唸唸個沒完沒了。



也有可能因為接下來走的是上山路(讓人抓狂的腳趾疼痛終得以告一段落),想到只要再撐過這最後的四小時,我就可以躺在帳篷裡好好休息,結束這噩夢般的一天,身體便不知從哪裡又擠出了力量,像我們常常以為的,快要用完的牙膏已經再也擠不出任何東西時,猛地一擠又冒出了滿滿的牙膏那樣。

大小腿的肌肉每一秒依舊在尖聲抗議,太陽穴的汗水也從未減少(我必須使用第二條毛巾來擦汗,第一條已經「吸滿」了),覺得很愧疚的一點是,我越來越沒胃口吃東西,把挑夫精心準備的食物都剩下大半,倒是很容易就感到口渴,三不五時都請求Cakra把礦泉水遞給我,一仰頭咕嚕咕嚕地猛灌。



偶爾回頭一瞥,可以居高臨下地看到美麗的火口湖和小火山就在我們的身後,碧綠的湖水倒映著天空的浮雲,火山口冒著滾滾白煙,看起來乖巧無害,殊不知去年底才剛爆發過一次。

天幕漸漸黯淡,意示著時間在一點一滴流逝,我們必須趕在天黑前抵達山頂,否則在以岩壁居多的地勢摸黑攀登可說是相當危險,而另一個讓我懼怕的則是太陽一旦落山,高原的氣溫便會陡降,而長時間汗涔涔的我一經風吹拂就會瑟瑟發抖,倍感寒涼。

而且我們都已累得面如枯槁,說什麼都想盡早抵達營地,雖然一想到還有最後一天的連續七小時下山行程就不寒而慄,但當下也只能暫且將之拋諸腦後,只管眼前局勢了。



「再十分鐘就到了!」Cakra鼓勵著越來越慢的我們,天邊的晚霞早已映現在左手邊,在山的巨大陰影下的我們也開始感到涼意,不久聽到前方傳來吆喝的人聲,接著十幾個帳篷映入眼簾,我們到了!

此時的天空早已由紅轉紫,太陽早已西下,夜幕籠罩其上,我迅速躲進我們的帳篷內,向在烹煮晚餐的挑夫先要來一杯熱茶暖手暖胃,等到晚餐端來四周也沒入一片漆黑,我們打開手電筒,在微弱的燈火下咀嚼著連續十六個小時攀登後的欣慰之餐。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頓飯,馬鈴薯塊、四季豆和高麗菜用印尼甜醬油去炒,外加一盤鋪上特別甜辣醬的炸蛋~
我覺得好冷,隱隱感覺自己快要發燒似的,只好提醒自己的身體拜託再撐一天就好,明天下山後這所有一切的身心苦難就結束了。

感謝山風那一晚沒來攪局,整個山頭靜謐安詳,萬籟俱寂,我的頭一沾到枕頭就瞬間入眠,是我近期睡得最香最沉也最長久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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