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XCVI
(一)漫長
你原以為,「漫長」這件事必須經歲月憑證,由光陰堆纍,或是在鏡中發現眼尾第一條皺褶時所驚悟。
卻不覺原來修剪三次手指甲的次數、兩側髮梢蓋過耳朵的長度、跑步鞋積了一層灰塵的程度、幾乎快忘了隱形眼鏡存在的地步,就足以讓你感受到度日如年的茫惑。每一次朝陽昇起,你盼望日歸西山時的微涼,而每一夜星斗閃爍之際,你又期待黑暗趕快淡去,日復一日,直到空乏的生活裡響徹生存的空洞回音。
最教你懼怕的並非重複的單調,而是習慣並愛上這種單調的定性;最讓你挫敗的也不是重複的枯燥,而是你意識到自己在前後兩次相同的枯燥中未曾有過那麼一點突破。重複疊加重複,最後形成一條漫長的甬道,你身在其中,回頭看不見來時路,往前也絲毫沒有抵達的跡象。
你任由漫長覆滿全身,像手指甲、頭髮和灰塵,於是原本摸不著看不透的時間,用你的身體詮釋出了最具象的流動性,而你無法預料的是,很有可能在下一個瞬間,你就突然走到了漫長的盡頭。
到了那一刻,或許你反而會嫌這一切來得太快。再長不過一生。
(二)目的地
當我們討論城市,我們其實在討論愛情。最愛,不見得是第一個,也未必是現正在居住的城市,如果我們夠幸福,也許我們能在心愛的城市終老,就像我們祈禱自己能尋得真愛,與子偕老。——胡晴舫,《無名者》
我搬離了那座泥沼城市,遷入了小島國,又上渡田園高地,最後回溯南方平原。
我在初次見識的繁華都會裡初次見識了悸動的滋味,嫉妒不幸成為主軸,燒燙所有周邊的關懷與誠懇,最後甚至因過度高溫而扭曲變形。
當我踏上彈丸小島,以為走進了更豐裕的人生境界,過往沒切除乾淨的慾念如陰魂糾纏不放,像夜半擾人的噩夢,頻頻冷不防地絆了我一跤,那時我明白自己走不出的是記憶的囹圄。
易於發燙的體質來到清冷高原,才稍微緩解了反復發燒的症狀,我像是個歸隱山林的病患,借來一片蒼翠綠意撫慰我被森冷城市刺傷的凍瘡,我終究柔軟的慈悲以淚水的方式滋潤了因乾燥而總是痕癢的皮廯,當我停止抓撓,紅腫的傷口才會準備開始愈合。
於是後來我明白自己不適合過度擁擠,無論城市還是愛情,我的生命本質期許我相當篇幅的留白,拉開的長鏡頭讓豆丁視野變得更寬廣,好比從高處俯瞰一座都市夜景,每一盞刺眼的日光燈都拼貼成了璀璨的萬家燈火。
過了好多年以後,我終於學會用一座高山與平原之間的距離,成全我現代遊牧的幻想。
(三)穿插
翻讀一本舊書,赫然在扉頁中發現某個時期隨手充作書籤的一張紙,也許是某趟旅遊時的景區門票、出差他國時的奶茶店發票、書店打印的結算收據、失聯友人曾經親手製作給我的手繪書籤、某一年收到設計脫俗的紅包封套,或是從紀念品上剪下來的品牌標籤。
原來不只是印在書頁裡的字裡行間讓人記憶倒流,那不經意穿插的信物本身亦是回憶的導火線,就像穿插在轟轟奔過的列車窗景裡,一個讓你忍不住本能回首的模糊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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