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紙、料理和剪髮

一開始，我以為瘋搶衛生紙的行徑是鄰國慣有的「怕輸」精神的具體示現，因國土彈丸而人口密集，對物資潰堤的恐慌深埋在豐沃華美的表象之下，購入多一大包衛生紙就是收納多一份心安，儲藏室內飽滿如防空壕的乾貨是預演災難當臨時的活命泉源。

不久，自己家園內也上演了如出一轍的衛生紙戲鳳，人們蜂擁至超市，眼神犀利，摩拳擦掌，站在緩緩上升的鐵閘門前如戰場前線視死如歸的步兵，因為一旦錯過一個關鍵時刻便將功虧一簣，眼睜睜看著一筒筒包裹在透明塑料袋內的肥美衛生紙躺進別人的手推車內。

再之後，全球各地陸續複製了相仿的行為模式，彷彿人類體內暗藏晶片，彼此心電互通，即使各國首腦再三安撫食糧與資源充足，百姓無需爭搶囤積，人們卻像是看多了美劇裡的陰謀論般，越是神經質地認為事實遭到隱瞞，他們必須搶好搶滿，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再生紙漿的廁紙或許從未料到自己有一天會洛陽紙貴到這個地步，甚至成為幾起登上新聞版面的刑事案的罪魁禍首，幾個貨架之外的白米麵包等乾糧更是分外眼紅，直到麵包後來也成為火熱的搶手貨，一嚐萬眾矚目的滋味，如演藝圈載浮載沉的人氣榜單。

行動管制一聲令下，國民被倉促趕進自己的屋寮，隔著臨時搭建的條規咕咕吵嚷著各色不滿，原本川流的馬路頓成乾旱河床，欣欣向榮的店鋪也猶如缺水的作物跟著枯萎，日日擁堵的城市大擺空城計，一人一車似一花一世界，無法結伴同行，無法外食娛樂，所有的出發皆顯得力不從心，所有的抵達皆成謎。

這個時代的人妻不僅要學習馭夫術，一人一車的限制還衍生了「馭夫採購」現象。從來不沾陽春水的人夫向來飯來張口，孰知有朝一日必須在超市成堆的青草中揀選正確的食材組合，像突然被丟進考場般不知所措，所幸視訊的偉大發明解救了他們的窘境，不必拉下臉皮使用「超商員工支援」或「隔壁歐巴桑支援」的最後選項，但偶爾任務稍有錯漏，回到家還是得自行承擔被當面嘶吼一番的後果。

既然活動範圍被大幅縮緊，不再能坐在裝潢簡約的文青咖啡館伸長美腿擺拍，或是趕一波熱潮到影院看自己也不清楚來龍去脈的電影前傳，何不見風使舵把舞台搬回自家廚房？一來遵守居家自理的規定，二來打發漫長的空暇時間，三來還能解決生存的基本需求。

用烹飪調味生活，讓料理陶冶身心，連煮個泡麵加片起司也上得了檯面的時代，誰都有信心大秀廚藝，不過前提當然是必須要有一票「視吃」的觀眾，至於鏡頭外的真實滋味為何，那是後話，是私底下的悄悄話。

行管令一再延長，十四天又十四天又十四天，頭頂的毛髮也持續茂長，如失去人類活動痕跡的草地蔓生成叢林，男人工整的髮際線漫過耳廓和後頸，女人褪色的染髮洩露長久覆蓋住的銀絲，理髮廳遲遲未見重啟，出關日仍看似遙不可及，於是按捺不住的人不得不將自尊的生殺大權授予家中至親，讓伴侶抄起鋒利的刀片，斗膽在他們的太歲頭上動土。

總之，方寸天地的家成了消遣的後花園，每個人都各出奇招，自尋樂子，有的人因緣際會轉職Youtuber，有的人化危機為轉機，順勢開發網路電商版圖，病毒仍未見退去的跡象，新的生活常態已然從混沌中慢慢形塑。

今後我們在家門外相遇，或許必須從口罩上方的眼睛裡看出彼此知而不言、言而不盡的心照，那裡面或許有提防、不安、無奈和妥協，也可能有慶幸彼此新養成的保持距離的美德。

追伸：寫於大馬行動管制（MCO）第7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