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逝者之口與眼目——《林肯在中陰》讀後


讀畢這本小說是去年底的事,我記得闔上最後一頁時心中感觸濃烈,如翻攪的浪濤衝擊著岸崖邊的燈塔,我告訴自己勢必要為這本精彩作品寫一點讀後心得,可後來接踵諸事繁雜,一個耽擱竟也就過了大半年。

《林肯在中陰》(Lincoln in the Bardo)應是我讀過最奇特的一部小說,奇特在於其架構、敘事風格、人物刻畫以及題材。小說的時空發生於1862年的美國,時任總統亞伯拉罕•林肯正策動歷史上著名的南北戰爭,國內動蕩混亂之際,他的二兒子卻因染上傷寒不幸早夭,年僅十一歲的男孩被葬在華盛頓的橡樹丘墓園裡,故事從那裡展開。

墓園裡的亡靈如一眾久居當地的住戶,他們彼此對話,訴說各自生前的種種事跡,言語中卻處處顯露出他們不願承認自己已逝的事實。他們把棺木稱作「養病箱」,把自己的亡故看作是暫時離開,他們從不吐露死的字眼;因為膽怯而迴避自己的死亡,所以無法踏上通往彼方的境界,成了滯留在這裡和那裡之間的一種存在。

鬼魂數量龐雜,來去飄忽如幽影,其中作為敘事主軸的有三個角色:四十好幾才脫單卻在新婚之夜被意外砸死的老光棍;因同性戀傾向而遭打壓最終選擇自裁的美少男;畢生虔誠信仰卻在蒙主恩召時於審判之門前卻步的牧師。他們都有無法超渡的理由,或遺恨,或懊悔,或懦弱。



三人——或是說三枚鬼魂——對新來的男孩充滿憐憫,對總統大人夜半獨自前來墓園,拉開孩子才剛下葬的棺槨,傷懷地抱著他冰冷的身子哭泣之舉更是感到憂懼。牧師以過來人的經驗勸誡男孩盡早「上路」,因為此地不宜久留,否則將如同他們一樣進退兩難,於是在老光棍和美少男的協助下,牧師試圖引領男孩啟程彼岸,告別中陰身。與此同時,孤漂野蕩多時的鬼魂也在送行過程中漸漸放下了各自的執念,找到最後的救贖。

中陰身一詞源自藏語「Bardo」,佛教中意指介於死亡與輪迴轉世之間的狀態,可以簡單看作是未超渡的靈魂滯留人世,這是美國知名小說家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為這部小說設定的主調視角,借逝者之口與眼目,帶領讀者進入一個奇幻超脫的夜晚。作家成了靈媒,筆下文字成了召魂儀式的咒語,我們脫離肉身現世,神遊一趟中陰,聆聽迴蕩其中的哀婉與淒楚、不捨與淡泊。

對人世過多的牽掛會形成執念,而執念將讓亡者不得安息,甚至變身惡靈。這不禁讓我想起《哈利波特》作者JK羅琳對幽靈的解釋。讀者曾詢問她為何有的書中角色死後會成為幽靈繼續留在人間,有的卻不會,她說:「幽靈只是逝者留在世間的印記,他們要嘛害怕死亡,要嘛對人世仍留有強烈的眷戀。而睿智的人不會想要成為幽靈。」

這一點恰好印證了故事中牧師的遭逢,他曾下定決心前往彼岸,卻在審判之門前猶豫不決,懼怕自己一生總結的善並不足以讓他登上天堂,因此在最後關頭退縮了,他退了回來,成為一直遊蕩在墓園裡的無主之魂。



小說主要分成兩大敘事角度,除了亡靈的第一人稱對白,還穿插了美國內戰時期各大報章著作的引述,按照時序巧妙拼貼成故事背景,引述中有史實文獻也有虛構書目,虛實並置,宛若戰爭時代下的七嘴八舌,一時難以一一考據。初讀之際或許會被龐雜的書引和上百名陸續登場的角色搞得頭昏腦漲,但按捺著繼續前進就會漸入佳境,甚至一氣呵成直到最後。

小說借林肯之子的死埋藏了生死學,也借戰爭亂世的大環境對照了尋常家庭的親子之愛,世人對林肯作為名垂青史的偉人也許早已不陌生,但對他作為一名喪子父親的無助與悲切僅能從當年的各方文字記載中拼湊出來,桑德斯以實擬虛,讓我們想像著巨闊歷史外的另一個幽微角落。

林肯1863年發表的《解放奴隸宣言》至今已過了157年,近來美國發生的佛洛依德事件在全美各州持續發酵,引發警民之間的對峙衝突,再度讓全球關注起種族歧視的課題。疫情未歇,社會動蕩,每天看到新聞裡的死傷都教人心寒且心碎,心寒於趁火打劫、唯恐天下不亂的暴徒,心碎於在一個最好也最壞的時代下犧牲的眾多無名者。

在這個黑暗時期,我想起鄧不利多校長說過的話:「It matters not what someone is born, but what they grow to be(一個人的出身不是重點,成為怎樣的人才是). 」生命本不該因膚色、種族、國家、性別有所優劣,記住人類的誠善,尤其當我們感到困惑之時。



追伸:①我想起會讀這本小說的契機,緣於去年八月出席蔡老闆舉辦的年度《南邊有光》藝文聚會,《星洲》編輯梁靖芬在座談會上分享並推薦了這本書,之後在一次逛書店時看到它,便二話不說買回家。

②本文刊載於2022年11月13日《星洲日報》星期刊⟨讀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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