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殺數字

他的心慌總是伴隨著腹部臌脹，彷彿忐忑的氣流在體腔內無法逃逸，窒悶在腸胃裡，燜成了一股碩大的晦氣。人說腸胃病直指情緒壓力，他的心神不寧一字不漏，卻也都一一翻譯在他的肉身上了。

他望著電腦Excel網格上的數字，他給自己做的家計簿，這個月少得可憐的孤寒數目軟趴趴地掛在格子上，好像輕輕一吹就會凋落。可任他再怎麼用力盯著，用盡全身全靈的意念去盯，也不會讓數值莫名拔高。就和他逐年低下的代謝速度一樣。

不想再自擾凡塵俗世裡的破事，他轉身抓起書堆上新買的那本書來讀。偶爾他會自負於還有本事遁入虛空，在那麼多現實醜爛與殘頹之中，眼珠子一繞就從養不肥的數字跳到某個書扉中的開放世界去，並且還投入得像《阿凡達》的意識轉移。

像今晚他就耽醉在一本講述尼羅河輪船的遊記散文裡。他想起之前看過的阿嘉莎•克莉絲蒂的推理名著《尼羅河謀殺案》，然後又跳躍式地勾憶起小時候玩過的《古墓奇兵》。身材凹凸有致的蘿拉在可能是阿布辛貝神殿或是胡夫金字塔深處的神秘甬道裡破關斬怪，即使早年PS1的畫質像素極差，但3D效果卻讓從未踏足埃及的他神遊般地見識了許多古蹟廢墟，管它虛實真假。

沒有遊戲機他連文字也能神遊，這是他的天賦，也是他在這個世道不順他意的命運裡不得不修習傍身的技能。

看完兩個段落，他仍覺得胃脹不適，於是擱下書本到廚房去給自己弄了一杯熱可可，在舉家無人的廚房電氣燈管下慘白著自己的雙手。還好附近沒有鏡子，看不見臉面，否則那鳥樣或連他自己都嚥不下去。本想著肚子舒緩了點後，繼續回到康翁波神殿之旅。那時手機傳來郵箱收件的通知聲，他瞄一眼屏幕便飛也似的衝回書房電腦桌前。

收到客戶的訂單，一訂就是三大箱的貨，他顫抖著雙手查看發貨日期和截止日期等詳情，評估了一下自己的工作進度還有時間表，然後再看到那個未收起的Excel視窗，網格裡掛著那枚虛弱無力的數字，便惡狠狠的按下滑鼠鍵，一錘定音。

他洗了個澡，打算當晚熬夜加班趕工，他先把剛剛泡了卻沒喝成的熱可可放到微波爐裡去加熱，接著捧著氤氳冒煙的馬克杯回到工作台前，準備和漫漫長夜奮戰。

他將鼠標移到Excel家計簿，對照了客戶發來的採購訂單後，在網格內重新鍵入了一個終於看來較體面的數字。嗯，至少到這個月底他都不必開敞西北邊的那扇窗了。這時他竟有心思說起這種擺爛的冷笑話了。

然後，似乎，在某個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瞬間，他臌脹的胃退減下來，像受到刺激的河豚逐漸氣消，恢復成濃纖合度的流線型，不再輕易打嗝胸悶，反而通體舒暢，還有好些胃口想吃點什麼重口味的。

他俯身往前，讓檯燈將他的頭形輪廓裁剪在眼下的桌面上時，他突然定格般的停下了雙手，心中某處油然升起一絲愴然。儘管曾對外信誓旦旦過某些崇高的哲思理念，當生活的鐵球毫不留情地砸向他故作清高的嘴臉時，他也必須用雙手抵住淌血的嘴角，罔論更想要遮掩的其實是泛紅的眼眶。

不能再磨蹭了。在正式投入工事以前，他最後一次回首，望向角落那本被他擱淺在昏暗裡的尼羅河遊記，遙遠而縹緲的旅途必須暫緩了，他要先趕回岸上，奔返現世，掄起手中的尊嚴，反身追殺所有緊迫逼來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