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在空中迷了路


你說你不想再囉嗦關於情感的什麼,那些粘稠的文字早已落伍,是煽情者用以寫歌填詞,或是小說家借喻一個感性三千世界的依憑。

你也不再寫關於沿途的種種,那些流水賬的觀光視窗多麼俗氣,說來說去不外乎是吃喝逸樂的資本消費,沒有一點歷史的鑿痕,讀來也乏善可陳。再者,自世界陷落疫情後於今逐步回溫,你仍未踏足遠方,你仍在遙想一段段過去,悼念一場又一場失去的青春。

於是你選擇讀書,從余秋雨的《行者無疆》探看歐陸文化史,從鍾文音的《別送》假想青藏高原的禮佛與離苦修行,從李維史陀的《憂鬱的熱帶》回溯往昔的南美風華,從黃婷的《一直走就不怕孤獨了》觸摸阿根廷的世界盡頭,從李桐豪的《不在場證據》回憶自己的北印度紀行……

或是通俗一點的,你看串流影集,用大量的聲光特效將纖細的五感掩埋,那裡面遠比現實的世界更多元,有《最後生還者》的病毒末日,有《進擊的巨人》的地鳴滅日,有王家衛的苦情傷日,有楚浮的巴黎舊日……你暫且忘掉了自己的肉身界限,像墜入鄧不利多的儲思盆,耽溺在別人的人生裡。

回頭一想,現世不也如病毒末日或巨人踩踏而過的地鳴一般殘破不堪了?打了一年的烏俄戰爭、肺炎戕害的經濟、洪災氾濫的國內,何須再從昂貴的CG特效裡找相同的影子?


還是回到音樂吧你想。拿出久違的實體CD,放入外接式硬盤——因為連現在的筆電也沒有光碟播放器了——老派地點播一首歌曲,讓旋律透過藍牙揚聲器放送,在一方寂室內悠揚唱著:「毎日通ったあの店もなくなり/思い出が宙で迷子になっている(曾經每天都報到的那間店也收了/回憶在空中迷了路)」

啊猝不及防地,連歌者也背叛了你,唱出了這個時代集體的感傷。

所以你才總是不厭其煩地說,聽歌的話你反而喜歡芭樂一點的歡快曲風,那種故作沉鬱的文青調調你不是不懂欣賞,而是書裡面已經夠多了,離開書本的時候,你只想要被音符帶往高處,像個孩子般心無旁騖地跳著。

但你不是沒有怨氣。你恨對方遲遲給不出一個肯定的答覆,徒留你在這一邊廂咬牙空等,還不得生怒,因為先發難者即理虧,即輸家,於是你們各據一方,企圖用漫長的沉靜孵出得饒人處的善果。

你突然意識到這是你的修行,無關他者,他者謂天外,你應是自己世界的主宰,連情緒都主宰不了的人——這個世代可多著呢,你笑起來,又覺得自己平平無奇,沒什麼大不了。

窗外的雨還沒下夠似的,又嘩啦啦地拋下更多的水珠,落在屋瓦、葉片、泥土和河面上碎裂消融。你盯著這一幕,想要從密集的雨幕中望穿出去,看到一點什麼,然後才覺察到,自己到底還是忍不住囉嗦了一篇黏膩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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