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轉身——十年後的富士山


到頭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片星光熠熠的寒凍深夜,我們縮著脖子搓著雙手站在山中湖平野之濱的湖畔,直勾勾仰望隱在湖對岸的黑暗中,那座近在咫尺的富士山。

快要入冬的秋風在這個接近拂曉的時分變得更加鋒利刺骨,不消幾分鐘,我就已經感覺雙頰凍得僵硬麻痺,裹在手套裡的手指頭刺痛難耐,周邊除了停放著幾台附近工程用的推土機和這個季節顯然不用而倒扣過來的舢舨之外,空無一人,萬籟俱寂。湖水像海潮規律拍打沙岸,發出歎息般的淺吟。


我們身後向著湖面興建的好幾棟兩三層樓屋舍,大多是因應地勢經營的民宿或旅館——推開窗戶就能把這座日本人心目中的聖岳兜攏進房間裡,「舉頭望富士」的詩意就是此地招攬客人的金字招牌。

我們不也是為了相同的目的,扛著沉重而累贅的行李箱,從東京都不辭千里來到山梨縣的山中湖,住進一間矗立在湖的東岸的溫泉旅館,盼望在這二泊三日的短暫行程中,能有幸親暱久違的富士山?


像是為了一個被時光耽擱的戀人動身,旅人前仆後繼,從五湖四海趕赴富士山腳下,用拋擲聖筊的虔誠拋擲自身的運氣,希望為此換得一眼入魂的定番絕景,如此情真意切當中,也多少有些不言自明的癡狂。

而想要去見富士山的念頭,或許本來就摻雜了一種近似癡妄的偏執,因為未必是想要就能得償所願——根據日本氣象廳的統計,一年裡僅有157天上下富士山會完全露臉,其餘的日子則都半隱半沒在山嵐霧靄之中。因而千里迢迢至此的旅人總不免臨機求祈,希望在逗留的期間能獲得多一點點山神的眷寵。


等到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我才看到近年來備受關注的這片平野之濱被月光沐照出一絲難得的靜謐。沒有白晝裡拖著婚紗極盡擺拍的戀人,也沒有聒噪著餵食天鵝、輪番等候最佳「機位」的成群觀光客。

在這個氣溫下探至零下四度的最深的夜裡,我倆毫不廉恥地獨佔眼前這片被無垠寂色圍剿的湖泊山景,就算冷得沙洲上的草葉和你架在腳架上的相機鏡頭都結了霜,我們也不打算躲進身後燈火通明的旅館裡,而是寧願一邊哆嗦著,一邊把籠罩在星空銀河下的富士山努力印刻在健忘的記憶中。


因為再過不久,當東邊的天空終於透洩出一抹紅暈,昭示著晨曦的來臨,山中湖前的富士山又將粉墨登場,在我們面前借來光的筆觸,一點一滴勾勒出它四平八穩又極度對稱的山棱線。那一襲紅裡透黃的光澤猶如精裝小說封面上的燙金字體,從最接近地平線的山麓叢林越過湖面,灑下粼粼碎碎的波光,再逐次攀上山腰,直到雪帽覆頂的山峰處,在那裡繡出日照金山的鋒芒。

我記得,飛往東京前的一個月,日本新聞就在大肆報導,平均十月中旬開始冠雪的富士山遲遲未迎來那年入秋後的降溫,導致山頂持續光禿禿的不見一絲雪霰,一直到11月7日早晨才終於看到山巔覆雪,實現了富士山最為人稱頌的「雪化粧」模樣,同時打破了日本130年來最晚的初冠雪記錄。


那時還真有些焦急,深怕我們山長水遠跑去會見的,是少了白色皇冠加冕的富士山。山依舊在,山總是在,自十萬年前就一直鎮守在這座列島俯瞰芸芸眾生,惟山下的人多了一份得失心,便也徒增了幾許庸人自擾。

此刻天光微啟,雲影浮掠,眼看這日富士山非常賞臉,不僅堂堂現身,還慵懶地躺進了我們眼前碧波如鏡的湖面,隨流瀉的時間一起輕輕擺蕩。而當第一批趕早的觀光客驅車前來,準備好就定位捕捉晨光曖曖的富士山時,我們也已經回到旅館房間梳洗完畢,坐在餐廳飯桌前等待老闆娘端出的豐盛早餐。


旅館是由一對看起來有點像是會出現在村上春樹小說中的中年夫婦所經營,先生負責處理入住和退房手續,太太則幫忙張羅住客的早晚膳食,兩人齊心打理這家位在山中湖東北角的小小溫泉旅館,兩層樓的磚砌建築帶有當代洋館風格,內裡的六間客房則保留了傳統和室設計,且每一間房都朝西開闢了一個室內陽台,拉開窗簾就能一眼望見湖景富士山,無論晴雨風雪,富士的流轉四季輕易就被錶框在房間裡,讓每一位落腳的住客目不轉睛,細細品味。

而說到一泊二食,我總是懷抱著也許有些過分美化的期待。十年前初訪富士山,下榻位於精進湖畔的溫泉旅館,那時的初來乍到疊上了榻榻米臥鋪、會席料理和露天風呂的體驗,幾乎定型了此後我對溫泉旅館的夢幻組合。


於是當我們是次決定再訪富士山,比起河口湖的熱鬧豐富,我們選了相對僻靜的山中湖一帶,遵循我們一貫離群索居的喜好,但仍不忘找到一家我心目中的典型旅館,泡上一池冒著氤氳熱氣的溫泉,吃上一桌子擺盤美不勝收的家庭料理,然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推開窗,任冷空氣竄入,把灼灼的目光熨貼在一座我們暌違了十年的休眠火山上。

總以為時光久遠不復見,可一踏上同一個地景,有些你以為被歲月醃漬起來的記憶會突然翻倒在你面前,將十年來的雜陳五味潑灑在秋日艷陽下。好比那日我們坐上周遊巴士,繞過山中湖回到河口湖前,見到那棟熟悉的仿古木造車站和周邊的街貌,腦迴路竟開始快速載出彼時今日的種種畫面,你甚至指著馬路對面的那家伴手禮店,說十年前你的鏡頭曾停留在那裡。


不過現在的河口湖站早就人滿為患,排隊等車等買票等充值西瓜卡的觀光客一列列交織在小小的車站前,我們原本打算走進候車室,朝那年初夏坐在窗邊角落,分食著一根霜淇淋甜筒的我們望一眼,最後實在是寸步難移而索性作罷,回到隊伍中繼續認命排隊。

走出車站前,我忍不住回頭瞟了一眼窗格子外的富士山,就當作是和十年的彼此打了個照面了。


回國後不到一個月,2025開年之初,日本電視台播映一部以山梨縣富士山腳為舞台的日劇《小鎮星熱點》(ホットスポット),女主角清美日日騎著腳踏車越過河口湖大橋,到不遠處的湖畔溫泉旅館上班,看似平淡如水的劇情卻暗嵌了各種光怪陸離的伏筆,還插入了許多充滿大人味的幽默吐槽——不過這部劇最吸引我的,是戲中隨處可見的富士山。

像是一幅經過悉心佈局的水墨畫,無論是清美踩著單車繞過街角、提著買物走出雜貨店,還是挺著一身制服站在飯店前檯認真工作的畫面,她的身後總是可見那座遠意茫茫的聖山,猶如一個沉默不語的角色,駐守在鏡頭邊緣,按捺等待它應有的戲份來臨。


回頭尋思,我們在山中湖河口湖兜轉的那幾天,不也和清美一樣,無論身處何地,只要稍一抬頭,或是一個回身,就能看見富士山穩如千古峰巒,遠遠地,不多加干涉地守望在那。我總以為,是我把自己的多情纏在了它的身上,但是每當我轉過身來,發現富士山依舊一如既往地,佇立在時間的彼端和我遙遙對望,我便斗膽相信了,是我們千迴百轉的際遇中,一次又一次電光石火的相會。

如同那日我們趕在夕暮西下前,匆匆爬上了新倉富士淺間神社前那398級石階,冀望從海拔850公尺高的展望台上一覽富士山坐鎮吉田市的壯闊景致。


待我們擠過摩肩擦踵的人潮,憑欄佇立在新建好的觀景平台邊,太陽正以飛快的速度降到了紅彤彤的五重塔身後,把散落在富士山兩邊的雲彩妝點上淺淺的粉紅。眼下的吉田町星羅棋布,一路蔓延到佔據掉整個地平線的富士山腳下,而一抹薄薄的雲嵐此時正繞過了山頂,宛如天空為富士山繫上了一圈自己親手編織的圍巾。

確實,隨著陽光逐漸消殞,周圍的剪影沉得愈發濃烈,秋夜的寒愴便趁勢鑽進了我們的領口、衣袖和滿懷心事的胸襟,讓人一時以為,那一身的雞皮疙瘩純粹是天氣太冷所致。


一邊追著腳下瘦長的影子一邊走進暮色四合的市街,我們呵著冷氣趕上最後一班繞回山中湖平野之濱的公車,然後在慢慢垂降下來的夜紗裡看見車窗外的富士終於淡出,而我們自己的臉龐接著照映其上,像是一趟越走下去就越看清自己的時間巡禮——

飛逝的風景不曾消失,了解了這一點以後,便能瀟灑地別過頭去。因為只要想念,它都會出現在你每一次義無反顧的轉身之後。


追伸:十年ぶりに富士山に出会っ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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