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三折的高尾山——高尾山秋日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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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認一個素未謀面的他方的契機,有時比我們想的還要淵遠深長,而要從一枚純粹的念想一路走到它如實具現在你面前,尤其身處這個人人皆可飛的全球旅行時代,我總以為這只不過是一件近乎彈指間輕而易舉的事——往往只需要一張機票或一程列車就能實現;卻沒想到此般過程有時竟可以超乎預料的曲折。
當我站在從新宿前往八王子市的早班電車內,隨著輕輕顛晃的車廂回想起前幾日為了兌換手中這張車票而遭逢的各種困難,便不由得像望見車窗外愈發明媚的秋日而出神般感歎起來;一方面有些如釋重負,一方面也再度慶幸自己受到了旅行之神的眷顧——

故事要回到編排東京行程之初。秋意正濃的十一月下旬,在我短淺的日本印象中,除了栃木縣日光紅楓遍野的男體山,不知怎的,竟還出現一個「高尾山」。起先,我對這個名字的畫面只有藤子不二雄《多啦A夢》裡常常出現的地名,不是小夫總愛炫耀他們一家的暑假去處,就是為了討好靜香的大雄亂用道具,把他倆困在荒山野嶺裡迷路。
不知不覺,高尾山像一記催眠師植入我潛意識裡的暗示符碼,蟄伏多年後,在這次年末的東京之旅中悄悄復蘇,不請自來地走進了我的視野。
上網稍微查詢了一番,果不其然,高尾山可說是東京圈內人氣非常高的紅葉名所,因為離市中心只有不到一小時的距離,東京都民會趁著秋高氣爽來此登山健行,一邊啖賞連綿不絕的楓林火山。僅有海拔600公尺的高尾山亦不難行,天氣好時還可以在山頂眺望西邊的富士山,遂每年深秋山道上總是人滿為患,萬頭攢動與火燒紅葉的景象年復一年出現在新聞台的畫面上。



為了迴避如山洪湧洩的人潮,也為了避免臨時買票會撲空,我照例先在網路上預訂京王電鐵的車票,沒料到的是,電鐵車票不若我之前購買的鐮倉一日券、哈利波特影城等其他票券,可以直接使用電子二維碼入閘;京王電鐵要求用戶必須到指定的窗口兌換實體票,而京王西口的兌票窗口僅從早上十一點開到下午五點,這對總是早出晚歸的旅人來說是個相當棘手的問題。
等我們順路經過新宿時才去換票吧——三番兩次這麼想,卻頻頻錯過換票的時機,不是過了窗口的營業時間,就是彼時我們正好在淺草或銀座等其他地方觀光。眼見出行之日越來越近,票卻一直沒到手,不得已之下,我們兩次退掉又擇日重新訂票,然後終於在第三回趕在車站窗口關閉前順利換到了實體票,至此才算敲定了這趟一延再延的高尾山之行。



這些沿途的不確定性,曾幾何時是一板一眼的我厭棄和恐懼的。我害怕規律被打亂,像是修整剪齊的圍籬橫生枝節,可陽光從來不會只固定穿透同一個葉隙,雨水也永遠有她難以捉摸的哭點,像身邊的你習慣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性,這些年來也讓我漸漸學會了在旅路中當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學會欣賞一步一步揭曉謎底的魅力,以及面對遺憾時懂得自我調侃的闊綽餘裕。
經過了兩次改期,從原定計劃的十一月底延到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六,雖然碰上了登山客大舉出動的週末,另一方面卻因為這一年東京持續高溫不降,秋紅見傾不斷往後推遲,我們走進高尾山那日,滿山的枝頭仍在錯落參差地、紅黃間綠地等候著,應是那年的最後一回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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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教我印象深刻的,其實是從高尾山腳乘搭吊椅纜車到山腰的那段路。在迎風撲面的寒冽朝日裡,兩傍山麓開展在我們眼前的紅楓黃葉,被和煦的晨曦篩成了一抹秋末特有的滄桑。明明方才排隊等纜車的人成群結隊,攜家帶眷,熱鬧不已,一坐上鐵架吊椅,隨著繩纜一路上滑,穿過稀稀落落如拱道的樹穹,雙手還凍著緊張著發抖,也不知怎的,那靜就從心底慢慢浮升,將我有些波瀾有些躁亂的思緒撫平了。
就近懸在我們腳下的,是覆滿枯葉的坡地,朝陽影影綽綽落款其上,彷彿一幅巨大的捲軸畫。我想起曹丕《燕歌行》的頭兩句:「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秋寒料峭,幸得這日天氣秀麗,把高尾山梳妝得明而不艷,淡雅娟巧。旅人奔赴而至,未見最惹火的漫山紅葉,倒是走進了記憶中那一枚擱置多年的名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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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纜車,就要從山腰處開始徒步登頂。高尾山一共有六條規劃好的登山路徑,每一條各有不同的距離和難度。記得我們立在地圖看板前研究路線的那一刻,我突然有種Déjà vu的既視感——兩年前在紐西蘭北島的羅托路亞(Rotorua),我們同樣在偌大的紅木森林入口處看板前,討論著要走哪一條步道。
彼時此刻,時光在記憶的路口狹路相逢,我杵在原地,像一名歲月的見證人,把匆匆繞過跟前的人時地物一筆一劃寫進我們的編年史,計謀著要用它來度量抽象的感情積累起來的厚度。





跟隨眾人腳步登山,途經高尾山遠近馳名的藥王院,這座創建於公元744年的佛寺主祭藥師如來和飯繩權現,飯繩大權現是不動明王的化身,其使者為日本三大妖怪之一的天狗,於是當我們穿過寫著「靈氣滿山」木匾的淨心門後不久,就在主殿內看到了好幾尊手持羽扇的天狗青銅雕像,煞氣騰騰地守護著寺院重地。據說只要祂們揮動手中的扇子,就能消災除厄,開運祈福。
端詳天狗頂著長長的鼻子怒目嗔視的模樣,我反而想起諸多曾在漫畫裡看過的天狗角色,大多時候都被刻畫成令人畏怖的亦正亦邪形象,而祂面紅耳赤的顏色正好疊合了那日藥王院墻籬外一棵特別紅艷的楓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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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麼想,若能借來天狗的那把羽扇,隨手一揮,就把三千煩惱吹到腦後,也把一直淤在年歲裡的血水風乾,究竟有多少人願意臣服在祂腳下,又有多少人寧願等待閱歷替傷口結痂,在原地開出一朵赭紅的勳章?
從這裡繼續往上走約半小時,就能抵達高尾山的制高點,實際標高海拔599.15公尺的高尾山山頂平台比想像中小得多,此刻時間不到上午十點,卻已經聚集了成功登頂的各路山友,在熠熠晨光下享受遼遠開闊的山嶽絕景,個個看來都神清氣爽,或在喝一罐暖手溫脾的罐裝咖啡,或在西向的觀景台上讚歎猶抱雲霧半遮面的富士山。





我想起藥王院山門上「靈氣滿山」四個字,在日本人眼中,高尾山是個知名的能量據點,也許因為如此,登山遊人常年如織,他們不僅珍惜山岳河川的壯美,也崇敬大自然蘊藏的神秘力量,篤信八百萬神的古老信仰與現代社會人文發展並不衝突,從日本境內的山毓水秀和華廈高樓共存共榮就能知道。反觀我們國內對高原對海洋的保育努力,確實仍有好多好多需要學習和借鑒的。
從山頂唯一一家食肆買來一碗狸貓蕎麥麵,拿到餐廳外的樹蔭下,學其他人一樣隨性坐在路邊的石墩上,我們在接近攝氏九度的山風裡分食著很快就冷掉的湯麵。那碗蕎麥麵並不特別美味,卻被我拌進了高尾山的回憶切片裡,像浸泡在醬油湯裡的野菜,不如雞蛋或魚板誘人,可少了它的點綴會覺得錯過了什麼似的。


在陽光充沛但冷風颼颼的山頂待了一會,我們便搓著手掌準備下山。不遠處的富士山一轉眼就掩映在滾滾白雲後頭,天空碧藍如洗,登山客穿著色彩繽紛的衝鋒衣,在山路小徑上摩肩接踵,彷彿一場開在郊野的熱鬧嘉年華,慶祝的是又一年秋色依舊,初心如昔。
高尾山人多勢眾,卻給我一襲獨特的寧謐感,那些喧嘩人聲似乎都被吸進了重山溪壑,成為風的輕盈呢喃,所以到頭來我記得最多的,是高尾山的不慍和不火。像一個躊躇不決的詩人,試圖把滿腔情愁訴諸紙墨,卻在最後一刻收起他本該有的氣焰,僅只在眉間眼底透洩出一點點哀戚,一點點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僅前往高尾山一波三折,寫高尾山此文亦阻礙重重。
寫了兩天的文章,在第三天早晨打開文檔時驚覺,最後四分之一(大約五個段落)的文字徹底憑空消失。望著前一晚來回打磨至凌晨的文字就此幻滅,眼前一片空白,一時之間欲哭無淚。
試圖救文但不可得。眼見回魂乏術,事成定局,再鑽牛角尖亦是徒然,我只得強逼自己接受殘酷的現實,然後趁記憶仍鮮明之際,趕緊再生出一次。儘管已經竭盡所能把昨晚才寫過的段落努力喚出來,不過也深知不可能還原如初了。
後來又費了一番時間和功夫,才有現在的版本。我需要說服自己的,是放下執念莫強求。
——或許在另一個平行時空裡,那些失落的文字正閃爍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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