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

浪潮來襲，拍打岸堤，飆起無數水花。他坐在石灰打造的簡陋港邊，感受風雲變色。

還看不見嗎？不遠的雲層黑壓壓的，沉重得仿如裝滿鉛塊的布袋，甸甸垂懸在地平線之上，離這裡不過數十步之遙。大人們奔相走告，說暴雨隨時降臨。遼曠的港邊已經空無一人，每個稍有理智的人都紛紛走避，躲進溫暖安全的室內，蓄勢待發，迎接就快登陸的暴君。

風刮得猛烈，將吊掛著的招牌路標晃得花枝亂顫、前伏後仰；路燈閃爍明昧，像個招魂的燈籠，揮著手呼喚願意追隨的亡命之徒。儘管風刮得再果決，卻還是吹不動他的頑固，風化他的頑石，他依舊頑強地杵在邊緣，好似期待大雨將他帶離。

他聽得到周遭氣流的聲音變化，急促的流速在他耳邊摩擦出不一樣的響動。空氣中海鹽的飽和度達到前所未有的最高點，腥味竄進鼻孔，在他鼻腔內殘遺下腐敗的濕重。他一口一口地吐納，任由肺部充斥海邊獨有的氣味。這是屬於我的味道啊，他想。

有人從窗戶探出去，看到他孑然一人，處在漫天飛捲的陰霾中，泰然自若地擺動雙腿，閉目傾聽風的長嘯。覺得他瘋了，或是不要命了，才會有此非常人的舉止，正如人們常背著他口語相傳的一樣：他是個被拋棄的孩子、一出生就看不見、嫌他是個累贅、脾氣古怪孤僻……

意料之內的狂雨如子彈般掃射下來，強而有力地甩在每一個地方：地上、屋頂上、路上、海上，還有他的身上。他被痛擊，卻沒有絲毫想要閃避。對他而言，這是大雨給予他的回應，是他存在於這塊土地上獲得的最直接、且最實質的感受。

大家都說他看不見、無法出海、是個拖油瓶；加上性格乖戾，又不懂得“看臉色”做人，討不到大人厚愛，所以在很久以前就被雙親判出局。他沒有權力上訴，沒有。輾轉送入了殘障寄養學校以後，父母便不再出現，從他黑暗的世界裡消失。從此，海與風與雨取代了他生命裡的全部。

憑著靈敏的嗅覺與日積月累的經驗，他很早就知道，這不是一場人們預料的暴風雨，很快就會雨過天青、撥雲見日，所以他才會毫無驚懼地坐在港邊的礁石旁，用身體感應一切細微的變化。而大人們緊鎖門扉只讓他覺得慶幸，自己終可享受片刻的清寧。

到底是誰看不見呢？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