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印度火車看眾生相(後篇)


「人們起初到印度是笑的,最後也是笑的,雖然中間歷驗種種。」——鍾文音《最後的情人》

二等臥鋪車廂

印度火車的票價差距非常大,每一等級之間幾乎相差一倍的價格,但考慮到極度漫長的乘坐時數,我們還是狠下心來買了兩趟一等和二等車廂的臥鋪,後者就是從齋浦爾(Jaipur)前往最西邊的「黃金之城」(Golden City)齋沙默爾(Jaisalmer)的那一班列車。

結束了在「粉紅之城」的觀光,我們準備坐夜間火車朝三百公里外的沙漠邊城挺進,午夜十二點啟程的火車,我們傍晚六點就到車站,於是便跑到專為一等和二等車廂乘客準備的候車室去,誰知道駐守在門口的印度阿姨查看了我們的車票後拒絕讓我們入內,原因是印度國鐵明文規定:候車室只接待列車發動前兩個小時的人。



這不合理啊,我想,因為縱眼望進去,偌大的房間裡當時只有不超過十個人,而所準備的座椅卻有三四十張,我們請求她多次仍不果,印度阿姨是個謹守本分的職員,最後只好退到又悶熱又臭氣熏天的月台。可想來想去我仍覺得該條規有些莫名其妙,於是找來車站站務室的員工理論,向他說明了我們的情況(還有六個小時才發車),最後這位好心的職員通融了,我們才得以窩進冷氣充沛的候車室。

我之所以對印度火車感到忐忑,除了擔心它惡名昭彰的延誤情形會影響我們的旅程,還有就是冗長無聊的等待時光,印度的車程動不動就是十個小時,像這一班到齋沙默爾的火車要歷時十二個小時,加上等車的六個小時,漫漫長夜還有得我們耗呢!



所幸向來非常懂得自處的我們都找到事情填補空白,我慣常墜入書扉世界,讀累了就拿出筆記本寫寫沿途旅札,再不然就取出相機一一查看照片;你則在手機裡存滿了多部戲劇和電影,戴上耳機遁入映畫繽紛的虛擬情境,一看就能目不轉睛幾個小時。沒有網絡的異國旅途是我們都很習慣且享受的寧謐時刻。

二等車廂備有空調,還提供床罩、枕頭和棉被,我們深夜上車時發現,我們那一節車廂的燈早已捻滅,而底下的臥鋪正睡著兩名乘客,我們只得躡手躡腳地鋪床整被,再悄然無聲地爬到上層去,空調強力吹送,確實舒服得多,車廂的規律晃動宛如搖籃,不一會兒我就沉入夢鄉。



隔天早晨睜開眼睛時,朝陽已從窗玻璃斜射進來,早前擔心的路遠迢迢在一個意外好眠後只剩不到三個小時,定睛一看,底下那兩個人早已離開,留下凌亂的兩床枕被。我跳下來,坐在空位子上,一邊愜意地享用自備的早餐,一邊欣賞窗外逐步風化的沙漠地形,知道離終點站不遠了。

毫無交集的過客曾共處一室,分享彼此的打呼聲和夢囈,一齊橫渡一段路,然後在某個岔路口分道揚鑣,離去的姿態不止沒有悵然,甚至連彼此的暱稱和臉面都無跡可循,唯有那還留有餘溫的一床棉被昭示著某個人來過了,又走了。



一等臥鋪車廂

位在鐵路最後一站的齋沙默爾是北印度拉賈斯坦邦(Rajasthan)最西邊的城市,距離巴基斯坦邊境不到一百公里,這一天我們要從這裡一路回到首都新德里,全程九百多公里的路段有二十一個停靠站,需時十八個小時。

有鑒於此,我們把是次旅途交通費的最大比例都押在這上面,想說長時旅途對精神已經夠折騰了,對肉體那就寬容一些吧。

同時,我也非常期待這一等臥鋪車廂的體驗,記得當年到日本北海道旅行,原本計劃從東京搭乘著名的北斗星臥鋪火車北上,體驗一下睡在火車上的感覺,卻因為那時快要「退役」的北斗星列車一票難求,當然極度奢侈的票價也是原因之一,這個火車之行最終被飛機取代。




下午五點,我們在攝氏45度高溫的月台等待上車,長長的列車從我們眼前滑過,各節車廂切割不同的世界:口袋淺薄者將自尊揉爛,墊在屁股下,和其他赤貧者如螻蟻擠在看不見縫隙的車廂裡;稍微有些經濟餘裕的,就佔據一席之位,在焊上鐵條的車窗裡露出一雙意味深長的眼睛,如被現實囚困的禁足者;心寬體胖的富人拖著名牌行李箱,身著法文的馬球衫,坐進隔間整齊的豪華車廂,仍掩著鼻子嫌自己的國家太髒臭。

我們是插一腳進入這齣劇碼的外來者,流轉在貧瘠與豐腴之間。



推開厚重的門扉,一等車廂猩紅色的內部裝潢散發著昂貴的金屬和皮革色澤,寬敞的空間讓坐了兩次四等車廂的我們少見多怪,一位白髮蒼蒼的五旬印度先生已經入座左邊下層的臥鋪,我們禮貌點頭示意,然後開始把東西和床鋪整理好。

後來和印度先生交談,發現他是個生意人,常因公差飛往世界各國,對馬來西亞吉隆坡也相當熟稔,還一度這麼說:「印度就是太髒了,連我都受不了。」我看他身上那件要價不菲的衣服,猜想他應該是這裡少數的富庶人家。



窗外的赤土和夕陽一起快速退後,很快就迎來了漆黑的夜空,我們坐在印度先生對面的舒適座位上,我繼續讀阿蘭達蒂的小說,你繼續追劇,車廂門外的走廊不時走過幾個印度人,總會忍不住往裡瞧上一眼。我想起《哈利波特》的霍格華茲特快車,哈利和榮恩總是這樣被其他同學指指點點,甚至有時死對頭馬份(Malfoy)還會帶著他的惡黨前來鬧場。

晚餐時間,列車服務員前來詢問我們是否需要點餐,說是點餐,但其實只有兩種選項:要或者不要。送來的火車便當是「塔利」(Thali),也就是印度拼盤,除了巴斯馬蒂(Basmati)大米和四片麥餅(Chapati),還有紅咖喱、豆咖喱(Dahl)、酸奶蘸醬等小菜,全都盛裝在一個分格便當盒裡。也許是太餓了,我們吃得津津有味,甚至還覺得分量太少,而自帶食物的印度先生很熱心地分了些他的配菜給我們。



就這樣,我們和新認識的印度先生共進晚餐,齊道晚安,在寬大舒適的車廂裡編織各自的夢,我終於可以把雙腿伸直,枕著乾淨清爽的白色枕頭,想像著隱沒在夜色裡的軌道正領著我們越過一座又一座村寨,穿過一片又一片或許今生不可能涉足的陌生異域。

終點仍在彼方,旅人還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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