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商貨架上販售的人生
每一次從他域回來後,我總是認認真真坐下來,把眼光冀放在那條才剛踩過的轍道上,有時閉目回憶,有時則必須借收在電腦文件夾和手機相冊內的照片來提醒,那一段路途的所見所聞,然後開始發動馬達,轉動因久未動筆寫字而乾澀的腦筋齒輪,在將雨未雨的早晨開始寫下這整個耗時一個禮拜多的旅途的第一行字。
身旁的書架擺放著不少關於旅行的書,大多非關旅地,而是如實談論著「旅行」本身,或是借一個異鄉來牽扯出各種枝繁葉茂的文字表述,有時我會隨機抽出其中一本,隨機翻看其中幾頁,像是在重要的沿途突然拐進了後巷的某間二手書行,忘了原定行程的匆忙,一直到一聲刺耳的剎車聲或突如其來的狗吠聲把人從另一個世界喚回來。
於是我回來了,也繼續展開旅程。在安全舒適且溫度適中的書房書桌前,一字一句把前陣子的行腳軌跡排列在白紙上,我雙目瞪視鍵盤咯噠咯噠輸出的方塊字,視野卻飄忽在某個城市上空,我像是一部紀錄片的剪輯師,揀選著必須被記載下來的片段,將冗贅多餘的部分抽出,把更具戲劇張力的情節彼此拼湊銜接,佐以適度的過場特效加以潤飾,組合出一部想從旅地延伸出更恢弘世界觀卻不果的作品。
我仍禁不住叨叨敘述自己的庸俗,面對那些陌生人不請自來地參與了我的人生腳本其中一段,總覺得實在太有意思,即使是帶來非正面的效果。這些事件遠比一個制式地點所夾帶的硬式歷史典故要來得更活靈活現且獨一無二(或許偶爾也未必那麼獨特,如果是凡旅人皆有之遭遇),我鮮少有購買紀念品的習慣,卻喜歡搜集或散落或流淌至我腳邊的浮萍故事,將它們塞進背包裡,和那幾件穿過的髒臭衣服一起帶回家。
因此在談及一座中世紀古堡或一場紛飛大雪時,我總忍不住搬出那些說來羞愧或狼狽的個人經驗,彷彿那成了這部紀錄片的重點,又像是愛炫耀的父母在人客面前秀出自己孩子某個舞蹈比賽的影片,邊播放還邊假裝不經意地補上一句:「讓您見笑了!」
以至於我的故事永遠無法大器到從一個行腳擴談到該國的政治演變,從他們的飲食文化深究至殖民歷史所帶來的種種影響,或是在參觀了一場不合時宜的古跡巡禮後,為這個國度的落後經濟發展概括出一個別具洞見的國內產值分析。我只看得懂路邊街角那個老人看觀光客的眼睛,約略明白無理取鬧的司機為何吹牛不打草稿,甚至聽到了火車月台上高中女生和男同學牽起手時的心跳聲。
當下來不及用鏡頭捕捉下來的,後來就用文字刻印起來,夾藏在前往和折返、啟程和歸途的縫隙間。
在印度認識的嘟嘟車司機塔林先生至今還用手機通訊軟體和我偶爾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喜歡追問我:「你什麼時候再回來印度?」而我總是回答:「我希望很快。」
很快。當我為一趟無風無雨的旅程搬演出連篇累牘的劇碼,結束紙頁上的遊跡,畫下最後一個句號之後,我想,我會開始放任蠢動的心,聽取窗外的風捎來的消息,然後策動下一次出走,並且隨時準備好要將超商貨架上販售的平淡人生,編撰成驚心動魄的精彩劇情。
因為我仍禁不住叨叨敘述自己的庸俗,尤其在充滿故事的旅路上。
追伸:本文刊載於今日《中國報》副刊<諸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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