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金古堡裡迷路

「人不完全是諸神的傀儡，也不完全是自身命運的掌舵者；兩者皆有。」——伊麗莎白•吉兒伯特《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

出門在他鄉，旅人必須看天氣行事，我曾遇過不合時宜的午後陣雨，當頭澆在我才剛抵達卻還未開始觀光的離島上，也曾碰上從澄淨藍天倏地轉為大風雪的異象，頃刻間就把眼前的國寶級古寺披上厚厚的棉絮，但我也曾在無雲夏夜的聖山前邂逅難得一見的金色滿月，在晨曦乍洩前的山峰處鳥瞰流瀑般的雲海。

有些氣候讓旅人止步，不得不暫且打住所有的預定行程，有些天象為旅人捎來驚鴻一瞥的意外景色，在記憶的匣子裡留下許多年都忘不了的深刻感動。

我總覺得自己算是非常幸運，每一次遠遊，老天爺不止沒有給我太難看的臉色，其中好幾次還加贈額外的驚喜獻禮，而大多時候的晴空萬里，更是愛攝影的我們都求之不得的。像我常說的，儘管大太陽會很熱，但和在陰霾暗沉的天色下看什麼都彷彿罩上一層影子相比，陽光明媚的風景還是動人得多，所以我寧可挨受些曝曬，也不想躲在涼颼颼的雨幕裡寸步難行。

只不過，來到印度，來到沙漠城市齋沙默爾（Jaisalmer），「晴空萬里」所標示的，除了美好的視覺畫面外，還有熱死人不償命的攝氏45度高溫。

結束駱駝探險隊（Camel Safari）的行程，我們從塔爾沙漠（Thar Desert）返回市鎮，帶著黏滿砂子的身體回到飯店房間洗澡，午膳休憩一番後，攤開從櫃檯拿來的觀光地圖，我們有些懶洋洋地——或是說力不從心地——看著紗簾外的熾烈陽光。

「有幾個可以去看看的景區，比如巴特旺家族打造的哈維利豪宅，還有歷史悠久的齋沙默爾堡……」即使坐在空調和電風扇都雙管齊下的房間，我的膝蓋窩仍汗濕著。

「……可是外面好熱好曬哦，真不想在這種時候走出去……」就算才剛洗了冷水澡，你還是擦拭著額頭的汗珠。

作為外來觀光者，無論天晴天雨，不管寒冷或燠熱，總有些時候你必須逼使自己動身，否則光躲在飯店裡一整天也不是辦法。因著如此暴烈的天氣，為免中暑或引發其他身體狀況，我們最後決定用在這裡的半天時間，參觀距離最靠近的齋沙默爾堡（Jaisalmer Fort）。

出門前細心擦拭防曬乳，曬不曬黑是其次，主要還是為了避免曬傷後的切膚之痛，我們可不想再重演一遍已經有過兩次把皮烤焦的經驗（第一次是印尼龍目島登山時，第二次是日本沖繩環島時）。

1156年開埠的齋沙默爾是一座中世紀古都，作為防守要塞而建在山丘上的齋沙默爾堡易守難攻，高高聳立著俯瞰底下的市鎮，壯闊巍峨，在日光輝映下顯得金光燦燦，可說是黃金之城最耀眼的一個名勝，別名「黃金古堡」（Golden Fort），也是印度另一個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古跡。

沿著坡道，我們走進古堡巨大的城門口，在刻畫歷史痕跡的石板路上舉步而行，路上不時有機車和嘟嘟車呼嘯而過，所以徒步者仍需靠邊走，而一路上所見最多的，除了古堡厚實的城墻碉堡和塔樓台閣，還有買賣絡繹的熱鬧商店街。

齋沙默爾堡內完好保留下來的房舍，如今不是被改建成擁有遠眺景致的民宿飯店，就是門戶大開成販售各種紀念商品和織布的店家小鋪，還有餐廳、小吃店、按摩院等，加上觀光人潮蜂擁，走在這裡的確感覺人氣滿滿，但也同時淪為再熟悉不過的典型觀光區式樣。

我們漫無目的地到處晃悠，不時被駐守在門前的店員叫喚：「안녕하세요！こんにちは！你好！」經過集中在前段的商區，轉進越來越窄的巷子裡就會發現，還有很多當地居民實質落戶於此，後來讀資料才知道，齋沙默爾堡除了是拉賈斯坦邦（Rajasthan）第二古老的城堡，還是世界上少數還住著人的「活古堡」，卻也因為這些未遷離的百姓，外加那些因觀光潮而興起的改建商店，城堡結構需要更多的專業維護，它三度被世遺基金會列為瀕臨危機的古跡。

那些順著祖輩足跡落地生根於此的人，儘管朝代更迭，戰事停息，他們仍在十公尺高的城墻裡安居樂業，在家門前掃地澆水，在後門外晾衣洗碗，從開敞的門扉飄來炊香，枉顧成日往復的各國人種拋來的審視目光，彷彿城墻外的變化干他何事，他們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我們走進民宅旁的一條窄道，來到了古堡城墻的邊緣，順著走下去才發現那鋸齒狀的城垛下方就是齋沙默爾縱橫交錯的市鎮，此時斜陽晚照，整個城市都被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在櫛次鱗比的平矮砂岩樓房間留下一抹瀟灑的韻味，彷彿那些刺眼嗆鼻的垃圾堆和斷瓦殘垣在溫潤色澤的過濾下，變得沒那麼不堪入目了。

一邊沿著城垛內側前進，我們一邊尋找可以穿回主街的巷口，但越往下走就發現越荒僻，只有城塔接連著城塔的高墻，毫無任何突破口讓我們回去，鐵齒的我不願就這麼折返原路，心想再拐一個彎應該就會柳暗花明，然後一直以此說服內心越發不安的自己。

這條依循城堡高墻而建的走道說是暗巷或許更貼切，因為地上不時散落著從頂上窗戶擲下的各種垃圾、意外掉落的晾曬物、建築所用的磚頭石灰，還有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糞便。我們要小心別踩到這些地雷，偶爾還得爬上城垛越過底下崩塌的路，等到終於來到一處稍微感覺人氣的地方，定睛一瞧才發現那底下是剛剛我們走過的城門口，而我們正站在壁壘的最高點，根本不可能爬得下去。

那種近在咫尺（垂直距離而言）卻遠在天邊的感覺著實讓人挫敗，我只好很不甘心地認命，往回走那一條至少花了我們20分鐘的城墻密道，最後總算順利回到人群裡。

離開城堡，回到飯店頂樓餐廳，此時天色漸黯，墨藍色天空下的齋沙默爾堡在強光燈的打照下顯得更加壯觀，氣勢恢宏，歷史的大度經過歲月磨礪仍成功保存至今，後人的資本主義卻快速侵蝕了它的容貌，留下處處龜裂開痕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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