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印度火車看眾生相（前篇）

「他們可真匆忙，是要去找什麼呢？」「開火車的人自己也不知道。」——安東尼•圣修伯理《小王子》

印度的人口在世界排名第二，面積在亞洲排名第三，在這樣一個地廣人稠的國度生活，人就是最大的資源，所以和中國類似，印度這些年的經濟規模增長飛速，尤其在電子科技產業方面的發展，更是得到世界重視。不過，眾所周知，社會財富在印度的分佈極度不平衡，富有者擁有全國總收入的三成，貧民的數量依舊不計其數，所以在印度旅遊，你看到的會是佔絕大多數的貧民生活。

透過曝露在街頭那些轉眼即逝的平民百姓和小販商賈的身姿，旅人得以窺見在地人的營生模式與相貌，但因總只有擦肩而過的短暫交手，那一雙雙深邃眸子裡的悲苦喜樂都被更強勢的求生本能所遮蓋，甚至只把醜陋專留給萍水相逢的過客。

旅人遊走印度，總免不了一再回望自己攜帶在身多年的價值觀，並且學會對人性重新打量。

而讓我更貼近體會到印度人的真實況味的，是在一趟趟火車行旅上。

說到印度旅行，其中一個人們最常向我拋來的典型問題是：印度的火車是不是還在車頂坐滿人？每每聽到這樣的提問，我總是無奈笑答：當然不是啦——至少我所去的北印度金三角已沒有這種狀況。

在印度境內，儘管有航空、水路、公路等交通運輸，但印度鐵路一直是舉國上下最普及的移動方式，或許是價格最親民，覆蓋範圍最廣泛，所以就算硬體設施多年來一直未有太大改善，且速度也不快——當世界另一頭的日本已有子彈列車時，印度還在行駛最高時速僅達160公里的火車——人們搭乘火車的次數依然是高居全國之首，光是一年的載客量就高達100億人次。

所以當我著手安排印度行程時，其中一個最讓我頭痛的就是印度鐵路。

在印度進行跨境旅行，除了飛機，火車絕對是必要的交通手段，但是印度的國家鐵路系統超級複雜，儘管近年來已允許外國人通過官方網站預購車票，其一點也不人性化的冗贅設計卻足以讓許多人打退堂鼓，尤其是缺乏耐性者和厭惡填表格者。

在我花了兩三天時間和網站「拼搏」過後（外加必須事先確立好行程，如此才能選購相應的火車班次），我終於成功把總長一千五百多公里的四班列車訂下來，面對即將在車廂裡度過的四個晚上——其中兩晚還是過夜——我是既興奮又忐忑地矛盾著。

四等臥鋪車廂

從新德里到阿格拉（Agra）以及從阿格拉到齋浦爾（Jaipur），因為距離不長，我們選坐沒有冷氣的四等臥鋪車廂。印度火車等級基本上可分為七種：從最貴的一等、二等、三等到四等臥鋪，以及一等和二等坐席，還有票價最便宜的無需對號入座的自由席間，也就是我們最常看到在車廂門邊站滿人的那種。

經過行李掃描檢查站進入月台後，我們背著大背包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大喇喇躺臥路中央的人群裡，找尋我們的列車，印度人逢地就躺的個性在此展露無遺，或許是火車誤點已成了這裡的常態，等待是印度生活的一部分，人生漫長，因此只要有機會，便圍坐在一起話家常，打發苦等的無聊，或是直接枕著包袱如臥佛般側躺小憩，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也因為這樣，火車站內通常尿騷味嚴重，彷彿整條鐵道都是他們的廁所，但販賣黃瓜和糕餅的小販依舊面不改色，身手矯健地爬過鐵軌到對向的火車那裡兜售小吃，吃喝拉撒同在一起，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們的眼神彷彿這麼告訴我。

火車進站，我們登上車廂，找到我們的位子，笨拙地爬上上層臥鋪，把包包和鞋子都放好後，其實就沒剩下多少空間了，加上一共三層臥鋪的車廂設計，位處最頂層的我們最接近天花板，於我是無法挺直腰板坐著，要嘛就必須橫躺下來，要不然就駝著身骨盤腿而坐。

因為只有大約三到五個小時的路程，預計在晚上十一點以前抵達目的地，所以我們都沒有睡覺的打算，而是坐著看書寫字或玩手機（無網絡），再不然就伸出脖子觀察底下的乘客，或是旁邊走道上來來往往的叫賣小販。

可能是四等車廂沒有冷氣的緣故，只有天花板上兩台小小的電風扇，我前後左右觀望，發現周圍一個像我們這樣的旅人都沒有，全都是皮膚黝黑的在地人，他們有的攜家帶眷，一家子老老少少佔據底下的四個席位，坐在一起看報讀書，或是吃飯聊天，有的單槍匹馬，抱著髒髒的包袱就這麼呼呼大睡，對頭頂的兩個外國人根本不在意，只有小小的孩子睜著銅鈴大的眼珠定定地瞅著我。

流動小販不間斷地在窄仄的廊道上來去川流，口中叫唸著自己的商品，有打包好的熱食便當，有一保溫壺的熱茶，有包裝五顏六色的零食薯片，有一冰桶的飲料等，在體味和窗外雜味混充的空氣裡增添多一股咖喱香。他們邊走邊賣，為趕路的乘客供給一盒熱騰騰的飯食，或是——以我們的案例——一瓶沁脾解暑的冰鎮礦泉水。

車窗外的夜色看不清楚，只有當火車靠站時，站內的橘黃燈火影影綽綽照射進來，替旅人的面容染上更多的鄉愁。

在艷陽下走逛了一整天的我們皮膚黏膩，油光滿臉，坐在骯髒的人造皮革臥鋪上，感覺汗濕的雙腿有些麻痺，我拿出書本，在閃閃滅滅的燈管下閱讀，然後很慶幸火車的班次是在晚間，至少躲過了白晝時的酷暑，否則鐵皮車廂內的溫度可想而知。

如此過了四五個小時，我們也抵達了目的地，一邊鬆動筋骨我一邊爬下床位，和其他乘客一起下車，走進又一個越夜越狂亂的城市。身後的火車發出轟隆隆聲響，朝黑暗繼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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