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CXXXI


(一)拖欠
彷彿鯁在喉頭的一根刺,每每想到自己拖欠的稿債就會心頭一驚,接著被自己的心虛烘得一臉通紅,即使周遭沒有任何人質問,也教我如坐針氈。

朋友說這是自律者加諸給自己的原則問題,是鞭策也是枷鎖,是驅動也是拖累,而每次聽到這個說法,我都會情不自禁浮現出自己身上捆縛著巨大鐵鏈行走在沙漠裡的畫面。

何以拖欠?追根究底就是人性的懶。明明可以立即動身動手動工的事,卻一再地以各種理由搪塞,明明心底也很明白自己是在耍賴,卻縱容了這種無賴。而根據經驗,拖欠得越久,有些事便越難重新投入。

隨著年歲增遞,我發現另一個更合理(或更寬容)的解釋是,我已經厭膩了年輕時一股腦的「熱寫」靈魂。從一處旅地歸來,便即刻準備寫稿,迫不及待想將沿途的旅跡巨細靡遺地一一化作文字。多麼有效率,又多麼累人啊!在這種愛恨交織的情緒裡催逼自己完稿,雖然成品可能不夠細緻,但在個人心理上卻有著「了卻一樁心事」的安穩。

不過,當你的生命裡有了更重視的人事,當你決定花更多時間在真實生活之中,當你更想要用心去感受每一刻當下,而非後來的文字召喚,你會逐漸將預留給寫字的時間瓜分出去。

不知不覺間,你學會了篩濾,在繁雜瑣碎的各種動念之中,只將你認為值得保存下來的片刻淬煉成字,其他的就毫不留戀地任之渡成時間大河裡的一滴水。

話說回來,積欠的部分還是必須償還,這是在我的小宇宙裡亙古不變的原理,只是可能會比以往耗費更多的時間就是了。

(這一篇並非為了辯解什麼,反而是作為一種提醒。)


(二)虧欠
興頭上衝出的尖銳言語,或是刻意撥亂一池春水的邪慾,在熱騰騰的頭腦冷卻以後,總會油然升起一股歉疚。

愧赧於自己一時衝口的幼稚,損人不利己的七傷拳。只為了洩一口怨氣,卻把長此以來的經營都付之一炬的那種蠻橫,有時想想,素來溫吞無害的人,竟可以在狗急跳墻時爆發出如此殺傷力,可見表面越是溫良和善者,越有可能在抗壓指數破錶時出乎意料地反彈。

而因著好奇和試探的意圖,敞開門扉迎來眼花繚亂的誘惑,如紛呈的花瓣飛舞入室,殊不知這其中潛伏著擅於偽裝的妖精,趁虛鑽進了向來死守忠貞的意志核心,隨著時間蠶食掉所有以為的篤定。等到回過神來,原來的磐石早已風化成了危脆的斷崖。

總是在慾念的熱潮褪去以後,罪惡感便沖刷上岸,曝露在陽光下而顯得格外刺目難受。

縱使到頭來什麼都沒發生,僅止於頭腦裡一片天馬行空的幻境,是心底的一股虧欠讓短暫迷航者醒轉知返,自願回到那個熟悉的身畔,想著若無法妥協更多,至少記住彼此這一路來的善意成全。


(三)酸欠
日文「酸欠」中的「酸」意指空氣中的酸素,即氧氣,而酸欠的意思就是中文裡的缺氧。

頭腦缺氧時睏意來襲,一個恍神就栽進了誰的溫柔鄉。暖暖的溫度猶如子宮的潮水,一波一波的規律如脈搏撞擊出生命初始的節拍。而從這些節拍綿延下去,就會來到現實世界的出口。

難以抑制的張嘴呵出一種針對禮教的叛逆,可以是個體對現實束手無策的就範,也可以是對虛幻桃花源的嚮往。呼出一口大氣以後,我們盼望自己抖擻振作,並且跟著大器起來。

因為若你連自嘲也不會,如同欠缺一種自酸的格局,待他者明嘲暗諷的燈火探照逼近,你才來從美夢中驚醒,睜著適應不良的瞳孔蔑視這個世界,那樣的嘴臉其實一點也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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