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th ANNIVERSARY——心音

聽一首歌掉眼淚，彷彿是久遠的青春往事。像是在承認，只有少不更事、眼界未拓以前還能對一個單純的事物感動涕零。

不過後來回想，這個社群網路時代，年紀輕輕便人手一機，還未踏出家園鄉里國門，許多小小的眼睛就已經見識了寬闊世界另一頭的新奇事，於是再稚嫩的眼光也逐漸摩厚，像長繭的手掌，觸及之時已少了很多第一次的柔軟和怔忡。

看一齣戲哭泣其實不難，配樂加剪輯的巧妙烘托，很容易逼出簌簌淚水，連上了年紀淚腺萎縮者亦習於靠一部電影或影集來打通長年滯塞的淚腺。可為了一本書或一篇文字而哭，似乎不是常有的事，至少在我的印象中並不多，也未能深刻記得。

想得起的應該是《哈利波特》第六部<混血王子的背叛>，鄧不利多在天文塔被石內卜以索命咒一擊殺死，像個破爛玩偶般摔落在塔底。當我讀到哈利擠過人群，望著鄧不利多攤在地上的屍體時，思及這位偉大老校長的種種過往，終於在這一扉頁的這一刻戛然而止，即使沒有背景音樂，沒有畫面，甚至沒有聲音，只有純粹的文字描述，還是忍不住淚盈於眶。

為一個虛構的人物傷感難過，從某種角度而言，或許有點入戲太深。成年人的世界裡日日發生多少如假包換的殘酷悲歌，戰爭傷亡，每一枚逝去的靈魂都比架空世界的角色更有血肉份量，而我的悲慟卻留給筆墨誕生的人物。

這是年輕的稚拙，也是純真毫不掩飾的本色。

隨著年歲增長，見多識廣以後，我們可能都不再輕易讓喜怒現形。除了考量社會性的生存規則，大喜大悲的情緒浪潮亦讓我們體會到其中的反作用力，要嘛是抗衡後自己遍體鱗傷，要嘛是隨波逐流直至虛情否意；為了省下力氣，迴避煩擾，久而久之我們練就了情感無能，宛若《葬送的芙莉蓮》裡的千歲精靈，無論面對任何事都一臉面癱，毫不動情。

這沒有不好，就像許多修行人說的「平衡」，而有一段時期我也確實身體力行，將心靈的平和平靜平衡貫徹始終；無法如僧人入定出世，至少也試圖在凡俗中減少沾惹過多塵埃。

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難道不也是一種逃避？因為懼怕情感迴力標的傷害，選擇抽身退席，置身度外。沒有傷害亦毫無波瀾。而那些勇於在情緒暗湧中冒險犯難者也許自討苦吃，反而收穫了層次豐富的五味人生雜燴不是嗎？

於是我想，當我們有幸又繼續活到了一個階段以後，有些看似心如止水之下的深處或仍有難以抑制、與生俱來的欲求。像我依舊渴望一襲來自外界的浪濤席捲，一股從人群中吹拂而來的生息，或是最簡單的一段旋律，稍稍喚醒我放緩沉澱的覺知。

在某些日子裡，我突然決定要——或被動地——尋回曾有的莽撞。

我想起十八歲的自己，那個粗糙又閃著未經雕琢鈍光的石頭，像《夢幻街少女》（耳をすませば；我的年代所接觸到的譯名為此）裡埋首寫作的小霞，愚勇且橫衝直撞，最後哭得一塌糊塗，看似一事無成，卻是成長過程中彌足珍貴的經歷。

年少時那種對未來充滿期待，卻又混雜著迷惘的心情，或許一輩子只有那個時期能深切體會。就像我們看一部鐘愛的電影，第一回的悸動永遠刻骨銘心，也永遠再無法複製（除非誰發明了記憶消除機）。

在這樣的時刻，我試圖借文字、音樂或是影像的載體，回溯時間的上游，在那裡對膽怯又躍躍欲試的自己唱出YOASOBI的<Heart Beat>，接著為所有無法追回的人事狠狠爆哭一場：

どこまでも
響け僕のハートビート

誰でもない
自分の証
誇らしく鳴らせ
張り裂けそうな
心で鳴らせ
世界で一つの証

（無論何時何地
響徹迴蕩的心跳聲

我不是別人的替代品
我是自己最好的證明
驕傲地抬頭挺胸吧
盡興地隨心所欲吧
這就是我在這個世界的證明）

再讀<混血王子的背叛>，我已經不會鼻酸，鄧不利多的離去和許多現實中的故人一樣，隨時間沉積成一枚回憶，但是曾經泛起的感動將和文字一起一直貯藏在我體內。

在我回到心無旁騖的老成人生以前，我會將這些時而掀起的一瞬濫情寫下來，寫成讓人羞赧的心音，或許草率，或許浮誇，然後擱置在這裡，作為自己此生存在過的證據。

我的歩歩為營18週年。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