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再訪《三城三戀》


必須用有些俗媚的說法:一晃眼竟也過了十載光陰。

十年前,還是滿腔熱血的少年人在一次閱讀經驗中初初撞見了「鍾文音」這三個字,對其被引述的一小段文句深感震撼;一句話,就可俘虜一個人心,多麼魔魅的力量。

隨後在書局搜羅女作家的書作,本地國產大型連鎖書店永遠難見這類書寫體裁的引入,有幸當年適逢少年人剛抵都城升學,就近在東瀛品牌書店找到了她的作品,一本關於三地描寫的紀行文集。

如今回望,或許這本書便是推助了後來少年人長成世故大人後心心念念意圖靠攏的創作風格的關鍵契機。借旅漂反思人心幽微處,寄驛動反芻文學寬廣度。

揣想平行宇宙的支線人生

越是仔細思忖,就越是驚異於際遇和機緣的不可忤逆。因為試想想,若晚個幾年出生,少年人當時便仍在故鄉土壤就學,即使從其他著作中得悉了女作家的名號,勾起想要深究的慾望,但礙於現實條件的未臻純熟,也許就成了飄忽過腦海的一陣風。無法接觸到的濃稠文字,也就沒有後來接續的骨牌效應。

而藉此推敲反思的話,是否也可說我們其實都錯過了許多其他可能的岔路?

少了A的文風,可能因而邂逅了B的筆觸,開展了另一條和現今迥然不同的路徑。

平行時空的另一個面貌,我們永遠只能在假設的宇宙中模糊拼湊臆測著。



三座城市裡的三種迷戀

回到《三城三戀》。少年人從書中窺見了墨西哥城的意亂情迷,在小小的租房裡用字詞編織起遙遠國度的畫面,即使當年他仍未啟動出走的野心,因文字而感染的不安於室已蟄伏在暗夜裡的澎湃血脈中。

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的一生疼痛滋養了少年人賦新詞強說愁的肥沃基底,即便稚嫩的他當年仍未歷經後來的生命風雨,卻也因仿效起那樣的心靈創傷而有了預演的防備。無論是失去的苦楚還是在肉身敗壞時仍盛讚勇敢的可貴,卡蘿的女巫式燃燒熱度蔓延到少年人未經世事的心底,給予他堅韌的底蘊。

「有生之年我必須前往布拉格一趟。」或許這樣的決心是從那次閱讀後深植少年人的溫床。東歐蕭索冷僻的街景如幻燈片打在他嚮往而貧乏的幻想世界,借女作家的筆墨,他拓開了更廣闊的視野,也註腳了更多未來的行走可能。

法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的憂鬱再度餵養少年人逸樂無聊的學習時光,他不明白的情愛糾葛更顯巨大,為何愛一個人還會想要和她二度解除婚約,孤獨的寫作和平庸的生活難道就不能兩全?於是像是一面鏡子,卡夫卡背棄世俗的書寫背影反射進少年人還在晃動的世界觀,寫作兩字自此多了些份量。

接著是北歐,遙遠而不可知的寒冷異境。原來早在全球性旅遊氾濫成災以前,在觀光客擠破頭飛往北國收集代表幸福的極光之前,少年人就從書扉和女作家的前人經驗分享中窺伺到了挪威的孤冷。忘了當初是否也蠢動過一絲出走雪國的想望,但命運後來還是讓他在東瀛古都碰到了皚皚白雪的世界。

愛德華孟克(Edvard Munch)在故國和他國之間遊走的創作,飽受批判和備受尊崇的兩極待遇是藝術領域不稀奇甚至常見的一種常態。已在默默寫作的少年人還不懂世俗眼光的鋒利尖銳,充滿抱負和無菌室般的正面想法盤踞心頭,沒有一點抵抗失敗的能耐,於是當他在不久後遭受創作不被認可的現實殘忍時,他就宛如拿槍朝自己左手轟一槍的孟克,被自己狠狠傷了一回。



個我時代的發聲

女作家借細緻的書寫將藝術與創作還魂紙上,流傳到少年人眼中,讓他看到了前所未見的深沉與瘋魔兼具、疼痛與喜樂并置、心靈與肉身雙修的壯麗人生幅度,在他如斯淺薄的歷練中翻攪起一些些對內與對外的自我叩問。

同時,女作家在旅途中留下的札記文筆更是深得少年人所愛,那些結合異地丰采與內心窮途的矛盾拉鋸,充滿一種自我憐憫式的悲劇浪漫色彩,或許有些自戀之嫌,但如畫家頻密繪製自畫像的絕對,創作者如果沒有自戀的傾向,就會少了許多自我挖掘、自掘墳墓的可能。

過多向外探求的書寫,有時會顯得嘈雜,尤其在這個你一言我一語的個我時代,因此以自身為創作延伸的文本不失為一種對抗大趨勢的小眾力量,也是在長遠的歷史流光中為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記上一筆。



撩撥旅心的文字

於是,旅行書寫似乎在那一刻起就命中註定成了少年人的創作主調,他因為閱讀而發想地平線彼端的亂流華美,也在實際履及他鄉後開始提筆寫字,不厭其煩地留下身體與心移動的軌跡。

女作家宣稱結束夢遊症年代的寫作,卻恰恰供養了少年人夢遊症發作的引頭。

或許最初的用意只是自娛和自省,卻在常年積累融匯攀升的書寫高度中變成帶有一點點文學底氣的作品,那不若觀光的喧嘩與制式的眼睛所看出去的風景,最終都一一折疊進扉頁裡,耐受著歲月的考驗。

十年光景,三城裡的愛戀仍在歷史刻度下彰顯出無可取代的魅力,而我至今仍在前往他方的路上,還沒有要定錨穩居的意思。

且我祈願際遇將待我更寬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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