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午的兩個疑惑

原本就不是個喜歡外出赴約的人，隨著年齡漸長、網絡消費成為一種生活型態，賦閒在家更成為我窩居寫作的最好理由，但偶一為之的社交餐聚還是可以給我不少創作啟發，或是觀察現代主流思考的好機會。

那天和朋友們吃飯，從無關緊要的閒聊談到愈發嚴肅的人生哲理（這向來是我們說話的習慣趨勢），突然一朋友丟出「說說你們認為人生中最重要的意義」這樣在週末下午悠閒時光會大煞風景的課題，我望著眼前精緻的巧克力火鍋拼盤，腦中浮現「飽暖思淫慾意義」這句話。

「人生在追求的，說到底不外乎是金錢。」友人W開門見山地說。

大家議論紛紛，開始辯論著現實與金錢的重要關係，並舉證說出各種「人生勝利組」的案例紛紛都脫離不了龐大財富的掛鉤，遂在語末用帶有肯定的聲調宣稱，追逐財富是人生的重要意義。

靜默旁聽的我有點詫異也有點料想得到這樣的結果。詫異於在很多人眼中，有形的物質比任何理念夢想更有存在價值；料想到的也是同樣的這一點。

雖然這樣的人生態度自古以來就見慣不慣，只是我發覺因為社交網路現象的推波助瀾，人們對於物質追求的慾望比好幾年前更甚。

無論食衣住行，人生中的每個面向如今似乎都可以攤在全世界眼前，曬在光天化日之下，而為了經營一個值得人人歆羨的幸福人生，物質的堆砌成了日復一日的功課，個人的物慾也在不自覺間被豢養成一隻胃口巨大的猛獸。

因為所謂的幸福，原本可以是無形的、自我的，如今卻為了讓它公諸於世——即使是假象或只是曇花一現的短暫——「可視化」的物質便順勢成為人們用來表達的工具。

看著大家樂此不疲地分享各種眼花撩亂卻千篇一律的「幸福」，我忍不住想，難道除了這個集體炫富的遊戲外，就沒有「自我實現」這類探究心靈層級的追求嗎？

不關乎金錢，只為實踐曾給自己的許諾；不計較得失利弊，只為完滿一個生命期盼的成就；不在乎他人眼光，只為成全自己最樂在其中的興致。

未必是別人眼中的成功，但卻是自己不肯繳械投降的堅持。

如果一輩子眼中只有這些遲早會消殞的物質表象，未曾思考過肉身之外也要豐厚自己的靈性智識，我想那應該會是在無盡追逐的疲憊空虛中度過吧？

話鋒一轉，友人L提起朋友的婚姻關係，開始侃侃而談兩性之間的麵包與愛情。

因為愛而結合的兩個人，卻在現實的柴米油鹽中磨耗了當初愛的晶瑩剔透，只剩下相互容忍、妥協和退讓孱弱地牽絲彼此，苟延殘喘卻因為各種更實際的理由而捨不得放開對方。是為婚姻。

大家又開始點頭如搗蒜，紛紛提出各自聽聞的奇聞軼事或是自身的慘痛經歷，最後得出的總結竟悲觀得讓我有些不可置信，卻又同時不置可否。

「所以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是維繫兩性關係的王道哲理。」友人O如是說。

或許是這個時代一切都唾手可得，就連愛情也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速食快餐只求吃得飽，不求營養價值，演變成忘了珍惜和珍重那得來不易的磨合，而只看到以為是理所當然的配合。

我必須說，時間在兩性相處上扮演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少了時間的發酵和催化，我們會短淺地以為人與人的相處就如現在手機交友軟體打個勾勾那麼簡易，但實際上要讓兩個出生和成長環境都各不相同的獨立個體同住一個屋簷下——有幸者長達一輩子，無緣者翻個身就變陌路人——需要的絕對還是時間。

時間給我們看清楚對方，也看到和對方在一起時自己的模樣（只要你願意睜大眼睛）；時間讓我們有機會調校自己，從生活瑣碎中慢慢摸索出一個最契合雙方的銜接點，把兩片形狀可能大相逕庭的拼圖互補拼接在一起。

或許還是有不少看得見的縫隙，但只要兩人願意貢獻出一點年歲，時間會慢慢填補那些缺口，並鞏固兩者之間無可取代的羈絆。

隨著歲月流轉，人會從不斷積累的歷練中學習到更多，進而成長，而這些心智成長應該要對兩性或婚姻帶來助益，而非拖累，所以每每聽到「睜一隻眼」的隱忍說法，我都有些感慨，彷彿曾經攜手橫跨的那些日子是虛擲，全然沒有為兩人帶來一點「因為比任何人都還熟稔，所以更諒解彼此」的包容。

某些上一輩的夫妻或許是抱著寬厚的容忍度才一路走到今天，但時代在變遷，思想也在進步，今天的我們是不是可以跳脫那些陳舊的觀念，用更睿智和長遠的目光，以及更符合這個時代的態度去看待一段關係？

共同生活需要技巧，持續相愛的熱度需要更多的智慧，佛教徒稱夫妻作同修，是要用一輩子來共同修習彼此的重要功課。

桌上的盤子空了，窗外的烏雲密佈，我到最後都沒有發表太多想法，就只是專注地聆聽朋友們賣力闡述己見，因為我知道人生無法用三言兩語說清，有些問題永遠沒有正解。儘管如此，問題還是要持續不斷地被勇敢提出來，讓大家去辯駁推敲。

因為唯有這樣，我們才會去認真正視那些被家常日子掩埋掉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