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

by カミナリ

他在午夜時分醒來，醒在漆黑沒有星光的夜晚，發現自己躺在一葉扁舟上，徜徉在看不到岸邊的湖泊表面。

離家已經多時，他依然孑然一身地撿拾沿途一地的果物，放進背後愈發沉重的包包裡，即使指關節因此摩出了厚厚的繭也沒關係，他喜愛那樣無意識地撫摸它們，感受那粗糲的表面，感受當自己碰觸自己的身體時，卻彷彿在碰觸別人的身體那般陌生。

他身後的那一方小天地，曾經種滿了繁茂滋長的作物，在晴雨颳風、日以繼夜的澆灌後，終於蔓生到看不見頭頂天空的境界。肥厚的葉脈和粗大的枝幹阻隔了園地以外的喧騰，那川流不息的爭執討論和辯駁，在枝繁葉茂的這裡是全然聽不到的。站在這裡，只有清涼的微風和甚稍帶點冷寂的氛圍縈繞著。

好幾次，他也想突圍而出，從自己親手栽植的肥碩果物中排眾而出，潛入那個五光十色的大都會中，窺探令人眼花繚亂的櫥窗裡那些華美奪目的擺設品，或是到聚集了人潮的大廣場那裡看看眾生喧嘩的熱鬧，最後再試圖走上鎂光燈閃個不停的星光大道，感受一下眾星拱月的虛榮。

好幾次，他都幾欲翻墻而過，棄置園地裡日日耕耘的勞作不顧，反正再悉心栽培也不會有人讚賞，當彼方建起第一座摩天大樓的那天起，就再也沒有人願意駐足鄉野田園，更不想去採擷聞芳，即使連營養豐沛的多汁果物也敵不過香脆油膩的炸物。大家都貪求新鮮快捷，忘了原有的盎然綠意是需要時日累積的。

於是他背起自己手編的行囊，割下園地裡長得最開闊的水生浮葉，朝著記憶中那一潭總是碧波如鏡的湖泊走去，邊走邊掇拾掉落滿地的果物，後來終於來到了籠罩在霧靄中、看不到彼方的那個大湖泊，他把大葉放到湖泊上，再輕巧地跳上去，折下一根莖枝，朝著沒有盡頭的迷霧裡划去。他想知道，如果不往外探索那片萬家燈火聚攏的擁擠都市，而是選擇向內尋求更遼闊的無人之境，他會抵達怎樣的彼岸。

背包裡裝滿的果物是他過往栽培的作物收成，用手指撥開每一顆果殼，流瀉而出的都是飽滿豐腴的香氣，有的是自由的氣息，有的是榮耀的馥郁，有的是知足的芬芳。他藉每一種香味開啟了通往不同領域的門扉，在自由的草原奔放，在榮耀的城墻上眺望，在知足的家園裡陶然。

望著手中那些殘餘的果核，他驚怔明白了些什麼，即使還未抵達彼岸，即使漂泊無依的他仍未靠岸。曾經默默灌溉起來的苗株，在他進貢的歲月裡飽吸了許多毫不掩飾的真實情感，早已默默勃發怒放，抽芽結成有機果實，累累墜墜，隨手一摘一咬都嚐得到時光積累沉澱爾後升華的純熟。

彼岸有些什麼，撥開濃濃的迷霧或許有一天就能看到，但他所追求的答案其實就在自己身後的包包裡。出發前未臻成熟，就算硬是去收割也無法得到透著飽滿色澤的結果，出發後隨波逐流，仰望沒有一米星芒的夜空，才在一個最不經意的轉身，得到了催促不得、必須沉著守候的成果。


他在午夜時分回來
帶著憂傷的歌把回憶敲開
我在這裡
手提著沉重的行李
迷失在我和你未完成的旅行
你在哪裡
一道解不開的謎題
隱藏在我和你未完成的作品
隱藏在我和你未完成的作品
——<小塵埃>，陳綺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