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追楓紀行結語:世界的旅人

by カミナリ
記得2015年3月,我隨家人二度拜訪東京,重遊了明治神宮和淺草寺等地,那時我在歸來後寫下了一段文字:

只因為名為「時光」的魔術師在我們心中耍了我們無法揭穿謎底的把戲,即使是走回相同的路徑,欣賞類似的沿途景致,都一定有無法復刻的絕無僅有。每一個「非第一次」裡面,或許都有更多細微的「第一次」。

或許京都擁有比東京更多吸引我駐足撿拾的細節,第二次來到京都,嚴格說起來我并沒有重遊太多相同的景點,反而初會了許多兩年前未能親自走訪的佛寺與神社、小鎮與鄉野,那些曾留下的遺憾成了未來在整個錯綜複雜的城市巡遊中的一個引線,一種契機,讓我依循過去的氣味摸索,對照出今時與往昔的兩相時空交錯。

但所謂的遺憾,經過時日推移,有時反而是因為我們變了心,那些曾經日夜期盼的渴慕竟然在某個連自己也不清楚的時刻變了質,我們不再奢望,遺憾遂被推翻,只剩下回憶裡一絲模糊的柔美呢喃。



飛往日本前一天,我隻身坐在前往首都的巴士上,突然收到一連串老爸發來的信息,打開一看,原來是最近剛學會使用手機即時通的他翻出了家中櫥櫃裡的老照片,一張一張地拍下來,再一張一張地發過來給我看,有他和姑叔們小時候的家族合照,有他年輕氣壯時的黑白沙龍照,還有我和哥哥上小學時的照片,不知為何,當時我一邊笑看從前帥氣的老爸或是我自己傻愣愣的嘴臉,一邊卻沒來由的感觸良深,彷彿觸碰到心底某處軟綿綿的點,我竟靜默地在飛馳的巴士上淚盈於眶。

也許是飛行前夕的離散情緒格外鮮烈敏銳,縱使在這個年代,出國旅行已是家常便飯,可是在那個瞬間,我突然很強烈地體會到告別的意味,並非是天人永隔那種悲愴的訣別,但就是有一種無論再怎麼血肉相連,我和至親家人都各自是獨立個體的感悟,遑論我們再怎麼相互影響與畢生牽掛,我們終究必須獨自面對人生的旅路。

那是我這麼多年的獨立出走後,第一次湧上心頭的孤獨感,雖然只有那麼一瞬。

旅人帶著一身的偏見與各種理由離開原鄉,以探索、發掘、賞析、享受甚至回憶的名義尋訪一座城市,出發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回流的理由永遠只有非常明確的一個,儘管旅人再怎麼熱衷一個異地的生活節奏與人文氣息,旅人的歸屬卻無法用一個行李或一個護照上的戳印輕易轉移,於是走得再遠,愛得再深,終究得揮一揮手,別過頭去,重新投入那個熟悉而有些倦怠的家的懷抱。



蔡穎卿在《旅行私想》中寫道:「閱讀是生活中最突破時間與地理框限的旅行;而旅行,則是我實際閱讀生活的一種方式。」我從書扉中讀到的日本,經過十幾年的沉澱與發酵,終於才在這一兩年得到更實際的體悟,時間為文字提供了一種超乎我想像的靜謐的力量,讓某些遠方在我心底不自覺地盤根錯節滋長,直到我移動自己的雙腳,把我帶到它們面前,我才重新召喚出當年靠閱讀來滿足旅心的那個自己。

於是我反思,如果每一次閱讀都是一次思想上的播種,栽培出對各國各地的拜見期望,生命中未能如願開花結果的希冀是否都將積累成凋萎的遺憾?而如果不去開拓視野,不曾藉由其他旅人的眼睛和雙手知曉一片北歐的冰原,或是一盤摩洛哥的菜餚,那麼我們是否就能避免被花屍遍地的遺憾掩埋?

但也因為有機會走出去,我從移動的風景和變換的場景中讀到生活的姿態。

日本人追求秩序的嚴謹體現在京都每一處規劃工整如切割蛋糕般的町街單位,面對春去秋來的四季輪轉,他們不傷春悲秋,而是把握當下,珍惜每一個綻放、渲染和飄零的瞬間,並且不私藏獨佔,而是祈願更多人欣賞到大自然最浮華也最無華的詩情畫意,從中領悟生命的真諦。



我站在東福寺的紅葉底下,看到一位老先生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太太緩步走過,老先生舉起看來是好幾年前的舊式數碼相機,為滿面皺紋卻笑得燦爛的老太太拍照,他們身後楓紅如火,我卻看到了一幅比任何秋楓都還要美麗的風景。

對人生寄予厚望是我們的天性,當來到遲暮晚年,面對一整片燒紅的落葉,我們是否還會記得抬起頭來欣賞舞榭歌臺前的浪漫?不去喟歎落幕時的哀戚,而是學會感激旅途中世界展現在我們眼前的絢爛多彩?

閱讀開展我看世界的視野,旅行淬煉我詮釋生活的舞姿,書寫教會我擁抱歲月的方式,讀了那麼多,走了那麼遠,寫了那麼久,原來我還是回到了原地,還在期許下一趟旅行。



(寫於2017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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