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與荒棄者
越過汪洋,渡過峽灣,巨大的船隻從陸地這一端飄洋過海至彼岸,那裡據說有一年僅一次的繁花盛放,撲鼻的芬芳是季候捎來的低語,召喚久未歸來的旅人,和在他鄉苦守多時的荒棄者碰面。
旅人帶著一身的家當和身世,帶著言說不盡的矛盾坐上北漂的船隻,那矛盾裡有黏膩的思念和偏執的傲骨,有肉麻的戀慕也有刻意的漠然,有忐忑想要碰面的興奮,卻也有慌張碰面後不知從何說起的窘迫,但旅人望一眼反射在海上的粼粼波光,像淚眼婆娑時的柔軟,就知道距離拉開了曾經的親暱,也稀釋了長久的期盼;擺渡人默不作聲地載著一個又一個旅人橫渡大海,任每一枚窩藏著故事的嫩芽在新大陸上開展,或枯萎。
不知情的伴隨者用一臉歡快暢意註解這一趟航程記錄,迷失在他們聒噪話語裡的旅人竟也在夾雜著自身滂沱大雨的勢頭裡忘卻即將被當頭淋濕的困境。旅人模仿身邊如出一轍的嘴角弧度,練習用喉頭發出清脆的笑聲,命令眉頭舒展成盛夏海浪拍打在岸邊時的泡沫形狀,輕巧、不著痕跡、微不足道。
船隻發出轟隆巨響,像代替一整船人吆喊出對一個時代的憤懣,赴約的旅人有值得盼等的人事,有期望會晤他的雙眼,他有幸福開朗的必要,有必須提振士氣的理由,即使在一切浮華亂象裡潛伏著荒棄者隨時一個突襲而至的恐懼,旅人實在不應該為此忽略了蔓生滋長開來的所有情調。
否則太不公平,對後來居上者的落力參與和燙手的熱衷有所虧欠,也對肩負在身上的專業職責說不過去。
那不知所蹤也無從追查的荒棄者,是旅人當初自行豢養起來的期許,把不該也不允許期許的憧憬,一股腦兒地投擲在一個獨立客體身上,枉顧對方本有的思考能力、歷練背景和實際落差,徑自在那一片鮮嫩美好的肉身上澆灌出以為會有所斬獲的收成,旅人太過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到攫奪了別人的人生,干涉了別人呼吸與話語的權力。
直至旅人碰壁,遭遇希望落空後的撞擊,如被收割的鐮刀狠狠刺傷手腕,才被噴濺而出的鮮血染紅了當初的秘密藍圖,衝鼻的腥味讓他想起菜市場被宰割的肉雞,橫刀朝纖弱的脖頸一抹,便完結了一個美夢的可能,但卻也無法乾脆利落,而得遲緩而疼痛地折騰好一陣子才會結束。
旅人用鐮刀將豢養許久的期許切割,把捆縛在它身上的繩索砍掉,放走它,流於記憶邊陲的荒野,成了不被垂憐但偶爾想起的荒棄者。
大船靠岸,旅人上岸,百花齊放的花畑在艷陽下懾放出眩目的光華,旅人如眾星拱月,被推向資本主義的最前沿,在墾殖多時的花農矚目下披上了一襲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嘴臉,然後用一堆臨時拼湊起來的碎片,補綴一幅世俗眼中華美的霓裳,令人歆羨的角色遊戲。
在一陣如風中幻彩的吹拂中,旅人被撥亂了頭髮,嘴角沾滿了信口開河的唾沫,卻還以為自己光彩照人,十足令人鄙視的優越感,就像在飯桌上侃侃而聊起家族史而有些得意忘形的叔父輩,總是啣著滿嘴油光的食物卻也迫不及待吐出更多的驕傲。
一個回過神來才驚覺,駐守他鄉的荒棄者始終沒有露臉,沒有如旅人在心底悄悄期許著的戲劇性腳本,在繁花錦簇的時節,在花香縈繞的夏天,默不作聲或是腼腆地傻笑著走上前來,將隔斷幾乎快一載光陰的交情補上。
或是準許旅人用盡餘生來償還那虧欠甚多也甚久的什麼。
帶著興許失落卻安定下來的心情,旅人重新坐上大船,告別身後的花海,航向前方無垠的汪洋,帶著從此缺了一個口子的行囊再上路,旅人終究是旅人,必須靠不斷移動自身來定義身後拋下的鄉愁,儘管那鄉愁裡的人事也許早已叛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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