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孩子


他們對我大失所望,因為我從不殷殷垂詢他們的近況。

沒有熱切的盼望碰頭,也沒有侃侃而談自己的生活情感。我總是一如久未逢雨的湖泊,水位低落,水面長久反射對岸的青蔥群巒,看不到湖底的秘密,亦沒有絲毫紊亂的漣漪。

久而久之,他們也漸漸失去對我的慰問。他們不再熱烈分享城裡最新開張的咖啡館,那裡有用日本每日新鮮進口的起司烘焙的半熟奶酪蛋糕;他們也不再衷情透露我們共同朋友的人生概況,哪個大學朋友懷上第三胎,哪個前公司同事又離職了;他們省去了推心置腹的秘密通談,那些自我實踐的生涯規劃、對年邁父母的不捨與牽掛、到了這個年紀還私心認為愛情無所不能的天真浪漫,都如他們房裡櫃子上的那本心靈勵志語錄,塵封了歲月的輕狂,曬出了世故的色痕。

而我只是繼續默不作聲地前往,從這個熟悉的故土一再出發,前往對岸的繁花錦簇,搜羅他者的故事聊供我筆墨紙頁上的媒材。

偶爾闖入貧瘠髒亂的後巷街尾,被那裡臭氣熏天的垃圾和排洩物嗆得只想拔腿逃離,偶爾轉進一絲不苟的精美百貨,吹吹沁涼的冷氣,被櫥窗裡霸氣逼人的昂貴單品眩得不敢直視,偶爾踏過翠綠的草坡和清澈的溪川,在被頭頂輝映著粉紅夕陽的雪峰感動得一塌糊塗以前,想起山腳下赤貧百姓仰賴觀光維生的市儈嘴臉。

回來後的我在聽到他們無關痛癢地講述一個要價等同於彼方貧民一個月收入的牛角麵包有多麼美味時,我忽然耳鳴發作,瞪著燙上金邊的精細瓷杯而再也無法入戲。

當曾經用作緊繫彼此的共同話題再也無法聚攏漸行漸遠的世界觀時,我像萬家燈火的城市夜空中被隱去的星星,不是消失了,只是被亮度更強大的華麗璀璨掩茫了。我從未退場,只是被已習慣了更快腳程的人們迎頭趕上。

相對於他們的熱鬧非凡,我確實顯得清寂孤寡得只剩腳邊的影子。連我踩過落葉發出爽脆的聲音也在耳邊迴蕩出空曠的巨響。我有時回頭,看到被我棄甩一地的東西,不禁惘然我是否看得太淡,抑或是我身處的這個時代逼使我放開曾緊攬上身的一切。我如此孑然一身,只留下捨不得的幾份肌膚之親,和一點點偶爾脹大偶爾癟風的自我,繼續嘗試用最輕簡的方式上路。

上路,或是回到赤裸裸的自己身邊。回到胡晴舫在《無名者》裡面說的那個「我人不在此」的時刻。

「是的,我非常孤寂。但我沒有不快樂,因為,那一刻,我什麼都不是,我就是我自己。沒人肯定我,也無人否定我。我還不需要爭取他人的認同,仍沒有機會遭人誤解,不用為忽冷忽熱的友誼自責失落,還未因社會際遇不遂而強烈自我懷疑,不必因愛情經營不善而悲傷哀愁。我註定不偉大,但我還沒開始瞪視自己的平庸,讓自憐變成習慣。我只是坐在那裡。仍是孩子,純潔如隻尚未上岸的野鴨子,渴望以自己的原始模樣平安長大。就這麼簡單。」

儘管面容早已刻蝕風霜,但回頭的那一眼裡面,仍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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