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啟程印度前夕


出發前兩天,我還在為公事繁忙,替別人譯寫的文字成為我糊口的微薄賞賜,所以在自我和現實之間,我總沒有太多拉扯與矛盾,因為現實往往太鋒利,而我太孱弱卑微無大志,沒有太多的籌碼可以抵抗外界,不讓完好如初的理念被刮花磨損,無法自以為是地效仿崇拜的偉人那般高談闊論。

但心底的荒莽因為事前的調查與準備而稍些安定。

行前的這種定然主要來自對即將動身的陌生異地有了部分描摹,因而替未知的白茫恐懼形塑了具體的映現,比如地理緯度、氣候溫度和當地人的態度。

抓住的這些關於人時地物的確切轉述,讓旅人有了應付一切防範於未然的緩衝期,就算忐忑,還是會試著相信自己有餘裕去處之泰然,隨遇而安。

這其實沒有不好,只不過當我發現隨著年紀(或是歷練)遞增,我們對擁有越難看淡,反而對失去越容易緊張時,我知道我已經默默走進社會體制裡,被許多框架和教條制約,我學會爭取多於學會捨棄。

我習慣了攫取的貪婪,習慣了一再添加堆疊而上的豐滿。

以至於我面對下一趟行腳的心情,總是比上一趟旅程來得更拘謹龜毛,因為我會用前一回的收穫來比對後來從他方帶回來的、不管是物質還是精神層面上的「紀念品」,我害怕一成不變,卻又漸漸墜入一種公式化的惰性思維裡,用舊有的體會包裝成新旅地的情懷,並且說服自己那是更值得記述下來的另類感悟。

這一次的印度之行,我的行前憂懼的確比其他旅次還要強烈,可這憂懼並非全然來自世界對她的大肆批判,那些偷搶拐騙、人性最醜陋的卑劣,或是市街極盡髒亂惡臭、病痛苦難全攤在陽光下的制式印象,雖然嚇人——尤其以我粗淺不值一提的旅走經驗來說——但教我更擔心的是,我是不是抱著想要蒐集更別於他人的故事而踏上遠途的。



我害怕非常注重環境衛生的自己,之所以跑到印度去是為了把作為旅人的自己,和這個時代大部分的觀光客劃清界限;

我害怕相當在意旅遊品質的自己,之所以選擇印度是為了彰顯身為自助旅行者(我還是無法稱自己背包客)的出眾品味;

我害怕追求安穩平實的自己,願意如此冒險犯難的真相,是為了最膚淺的炫耀;

我害怕失去道德底線的自己。

可笑的是,美麗的印度仍在彼方,未啟程的我就已經自顧自的哀憐愁懷於此。

相對亂世裡為生存而走過貪嗔癡慾的人們,我的一丁點牢騷不過是庸人自擾,無病呻吟。相對印度的真實美麗與哀傷,我的煩惱毋寧也是一種虛情鄙意的旅人眼光,因為那是身浸富足安逸的現世,鮮少過問他者人性困頓,才有的一種匱乏。

而我竟必須用如此粗糙的方式,來提醒自己別本末倒置,別玷瀆了印度她為我預留的那些虛實真假與是非對錯。

非關他人,回觀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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