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


天仍暝昧,一群人便摸黑早起,盥洗梳理,然後帶著鮮花和紙扎品,開著車子,在冷冽的晨露凝聚在葉片末梢的當兒,滑過兩邊都是園林的崎嶇馬路;一個轉彎,開闊的視野展現公塚的山形地貌,更早起更早動身的人們早已抵達此地,煙霧繚繞,香火焚燒,在墨紫色的潔淨天空下成為一枚枚移動的剪影,在墓碑與墓碑之間游移,從山腳下望去,一瞬給人亡魂歸來般的意象,像墨西哥亡靈節那般熱鬧而溫馨。

山坡路太陡峭,唯有四輪驅動膽敢開上去,大部分人把車子停在山下,沿著坡道徒步而上,穿過眾多相同籍貫的同鄉前輩們,熟面的就喊一聲道聲早,寒暄兩句,他們的後代子孫早已開枝散葉,散落在原鄉之外的遠方城際,有的忘了那拗口的土語方言,有的甚至未曾喜歡過老父母口中家傳的菜色口味;無論如何,春節之後,或許此刻便是最多人成群結夥回溯的季節。



在山頭碰面的親眷,一起在先祖的黑白照片前拔草掃葉,天光闇寂,索性打開割膠使用的頭燈,照著石獅子和彩色瓷磚上的山水畫,平日懼怕鬼神的,此時因人頭攢動也不覺寒意,說一句黑色幽默的話,畢竟都是自己人,有什麼好怕的?遠方的天空裂開一道縫隙,將晨曦慢慢洩露出來。

點香上香獻祭乃基本傳統,待大夥兒完成清掃任務,為祖先奉上雞鴨水果,忙了一兩個小時的活人也開始感覺飢腸轆轆,於是另外準備好的炒麵炒米粉便成了大家的早餐,一邊吃喝閒談,一邊從高處眺望底下的人間煙火,話題裡總免不了夾雜幾句彼時此刻之類的憶往追思。也許祖父母也正如迪士尼動畫《可可夜總會》(Coco)裡描繪的那樣,在一旁默默參與聆聽著。



臨別前的一串鞭炮是這裡後來興起的非傳統儀式,震耳欲聾的大響過後,紅色彩屑滿地,寓意福氣遍地還是喜氣飛揚,民俗學者可能會冷眼批判,但有趣的是,只要在那個山頭聽到噼啪爆竹聲,就知道那一戶人家已完成掃墓,準備打道回府了。

結束這一邊廂,提著掃把水桶移往下一站,在那個靠山面水的地方找到了天使安棲之所,受惠於常年陽光普照的恩賜,這裡總是碑臺明淨,無需勞師動眾斬草除根,只要簡單打掃一遍,為花束修枝,為天使之翼擦拭,再擺上那本初出茅廬之作,扉頁上那一句「獻給天國的母親」終於得到了具體的實踐。



在溫柔的禱告聲中闔眼傾聽,涼風習習,陽光和煦,花草徑自生長凋零,一如這座山頭之外的人們各自詠懷生活喜憂,二十年前剛入土的悲愴,經過風吹日曬的洗練,於今也繁茂滋長出鮮麗花葉,任誰也想像不到,當初扎緊拳頭放不下的激烈,後來漸漸交纏成一雙祈禱的手,盼望著來日的再相逢。

太陽把人們的影子越收越短,是時候離開了。再度徒步下山時,不知是否因為丟掉了什麼,還是只是地心引力的關係,每一步都感覺更輕盈。時間或許在身後停止了,他們以永恆之姿佇立在彼岸,我們的思念卻從未熄滅,只要想起,他們就都在我們身後守候著。



延伸閱讀:

追伸:
(一)《流れる光》:



(二)本文刊載於今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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