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的故事
或許是年紀的關係,人生走到了這個階段,心境改變了不少;也或許是身邊常常相處在一起的同輩親戚們都跟著長大,年齡差距雖然依舊不變,但都已成年後,彼此相談的話題更加接近,關係因而變得更密切,而曾經看來遙不可及的姑嬸叔伯等所謂的「大人」們,如今也成了和我們齊肩而席的談話對象。
到底是我們因成熟而追上了他們的心智,還是他們因看淡而學會返璞歸真,變得更靠近我們?抑或是兩者並行?
時光允許我們減緩思想的冥頑老邁,甚至重新趕上青春的流行話題與思維,卻阻止不了色身的垂朽與衰敗。所以市面上那些想法新穎的大叔大嬸,常常被戲謔為「老頑童」,反而不少年紀輕輕、涉世未深的黃毛丫頭就早早一副厭世臉,彷彿「老靈魂」般地對世道世事都冷眼旁觀、無動於衷。
一個春節下來,照例和親眷朋友碰頭聚會,間中的交流如不同尖銳度的石頭被丟進不同形狀的玻璃缸裡,各自擦撞出不同程度的火花(或刮花),人多嘴雜,有時難免心直口快,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還有華人向來喜歡逞勇鬥狠的個性,有些事實被誇飾得天花亂墜,只圖當下一個虛榮,卻因此誤傳了好幾年,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
不過最多的,尤其在我們家族裡,還是扯開嗓門話當年的氣勢,長輩們說得口沫橫飛,如君臨天下引領芸芸眾生走入歷史迴廊,不時還會來個幽默的回馬槍,讓晚輩們邊聽邊笑得花枝亂顫,仰著面龐專注成最好的聽眾。福州人慣性的吆喊式說話順勢點綴了新春需要的熱鬧氛圍。
幾年前還會分門別類的聚會——大人們邊嗑瓜子邊閒聊,孩子們聚在一起玩紙牌按手機——於今已是都圍坐在一起,打成一片,聽某個姑姑講起家族趣事,「你的二舅小時候就是個頑皮鬼。」古今對照,今昔相比,那些熟稔的人事都被賦予了更多更生動的色彩和形象,我們看到了歲月在他們身上留下的具體印記,從一個旁觀者變成一個見證者。
再來是圍桌而食。除了例常的登門拜年,我們也習慣到不同親戚家「蹭飯」。年初一到大伯家拜年兼午食,一票人鬧哄哄的又要說話又要吃飯,把一張嘴忙得油口滑舌,信息和腸胃皆消化不良可想而知。年初二再到五姑家圍爐撈魚生,眼花繚亂的食材就像是開枝散葉的族親關係,腦筋再清楚的人可能都會對那個三姑媽女婿的母親一時張口結舌,叫不出正確的稱謂。
或是一年才見上一面的遠親,臨入門前還得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他們究竟是姨婆還是姑婆,否則喚錯稱呼的尷尬已不能再用二十年前孩提時代的稚拙可愛來搪塞。
過年不外乎是循例往年,思古懷昔,借每一次難得的聚首來共同回顧曾經的輝煌與艱辛。艱苦的開埠故事,祖父母辛勤持家的泛黃畫面,年紀尚幼的我們未必能親身經歷,那就至少旁聽歷史的證人娓娓道來,而困苦中精粹的情誼和親暱經過了大半個世紀的洗練,成為璀璨如夜空中綻放的花火,被時間拉長了一段距離以後,他們終得以笑著欣賞它的絢爛紛呈,并交接給下一代去珍藏。
在下一年再度相聚以前,我們繼續搜集各自精彩的故事,留待分享。
——寫於戊戌年春節期間
追伸:本文刊登於今日《中國報》副刊<諸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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