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角落裡那件皺巴巴的流浪


我曾一度天真地以為,自己是浪渡天涯的體質。

我拖著裝了自負的行李箱,扛起塞滿自我的背包,披上自以為灑脫的外套,腳上蹬著一雙印有自由標誌的球鞋,登上通往世界的班機,飛離被框限的視野,到遙遠的遠方去。

我從櫛比鱗次的高樓群廈中汲取繁華的定義,在摩天都會的窄仄後巷裡窺探城市的素顏,我被保留完好的古都風韻熏陶得詩興大發,在蒼茫大漠中聞嗅著千年歷史陰風席捲而來的氣息,我走進成蔭綠林,任由山嵐勾引我入更深的幽徑,我爬上高山埡口,掇拾遍佈眼下的渺茫際遇,我允許自己淹沒在鋼筋叢林裡,讚歎並妒羨美不勝收的物質璀璨,甚至聽取慾望的洶洶召喚,朝消費主義的深淵裡縱身跌墜。

別人的生活襯墊了我的巡遊背景,別人的日常融進了我的探索經驗,不諳言聽的語言是一首恰如其分的異國曲調,陌生又有些熟稔的文化是一頓值得細細品嘗的複合料理,所有我遭逢的失禮、憤懣、忐忑與委屈都是我篤信旅途的必然標配,而所有教我受寵若驚的體貼、細緻、溫柔與尊寵——即使明知已包含在我給付的消費稅內——還是為我的借題發揮增添了更多的厚度。



不管是在邊陲海角的面海民宿裡,還是沙漠內陸的農家村寨中,當我卸下了當天累積的行腳疲勞,躺進陌生的床褥中,我鮮少叨唸起遠方的家,我一個翻身即安枕入眠,毫無罣礙,直到兩個禮拜或三個月後我站在川流人群的機場大廳或巴士總站前,我才突然想起漫漫路途盡頭的那個家。

我以為,我的戀家期早在我搬出老家後淡薄,在顛沛租房的移動中有了抗體,然後在結束朝九晚五的通勤生涯後徹底免疫;我是關不住的大雁,一心嚮往展翅盤旋,隨季候遷徙,南北往復。

直到我歸返家中,一待竟就坐成了一尊羅丹的沉思者石雕,俯首回憶著身後的雜沓腳步卻一點也不躁動,而當人類為了躲避無形的病毒而坐困愁城,不得不把彼此鎖進一個時代的蕭瑟中,我才發現自己可以是鳥籠裡最認份的金絲雀。

沒有擎山大海的召呼,我就把耐性攤在桌上,一針一線地把自己走過的路徑縫綴出來;沒有絢爛都市的五光十色,我就讓自己浸沐在同樣紙醉金迷的影劇世界,借劇中人的眼睛走逛櫥窗;沒有莊嚴古堡或秀麗古城的門扉敞開,我就翻開先賢古人的著作哲思,搗進他們恢弘壯闊的腦袋,試圖剽取一點真知灼解,裝成自己的遠見。



再不然,就傾身倒進身旁的那座大床,當肉身感覺綁手綁腳,將意識流放到無疆界的幻境就像是一種精神脫體的靈異現象。自由原來不是賣力跨過一道又一道的國界,在護照蒐集一枚又一枚的戳印,在客廳的玻璃展示櫃裡擺上又一顆水晶球或是城市馬克杯,而是當你想要,你就能遁入記憶的迴廊,隨心揀選一座被你封印起來的凍結鹽湖或荒涼火山,並且全心全意地陶醉其中。

窗外風雨飄搖,如臨大敵,日本政府呼籲民眾「自肅」在家,似是自我嚴肅,嚴陣以待,也像是自我約束,以身作則。所有人收緊腳步,學習將個人版圖縮窄至方寸之間,遊走天地的理所當然不再,旅行再度成為航空真正普及以前的夢幻逸品,是錢買不到的奢侈,是時間留不住的青春。

不能振翅的金絲雀是否有一天會習慣了嬌寵,忘了乘風的滋味?就像我腳邊的那具行李箱,總是攤著箱蓋,未曾完全清空,期待再度啟程的那天到來,卻不覺逐漸被我用成了一個最寒酸的衣帽間,我以為的流浪皺巴巴地壓在角落,甚至還有點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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