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守旅人的氣度——嘉峪關


何不暫時將這旅程中發生的事與旅途中邂逅的人,視為能樂的情節與演員的表演?
——《草枕》,夏目漱石


當馬師傅載著我們從敦煌一路奔向嘉峪關時,我並沒有立即意識到,我們正與歷史上那些從中亞來的駱駝商旅一樣,準備「入關」。

六百多年來,嘉峪關一直是中國人視作中華帝國最西邊的哨站,嘉峪關內是漢族統領的土地,關外則是一片黃沙莽原,充滿威脅性命的未知險峻,也是漢族眼中蠻夷的所在。



歷史多少豪傑武將從這裡出發,遠離家鄉,兵戎相向,留下一帙風乾的青史;古代多少詩人文官在這裡躊躇,目光淒迷,情志蒼茫,寫下一段哀婉的詩句。

好比當地流傳的一句俗諺:「西出嘉峪關,兩眼淚汪汪,向前看是戈壁灘,向後看是鬼門關。」道盡了古時出關西行的寂寥與恐慌。

從塞外入關,無論是遠自中亞的商隊還是征戰凱旋的軍人,見到嘉峪關城便表示自己通過了河西走廊的廣袤礫石與千里沙漠,來到漫長絲路的綠洲驛站,進入明朝治理的疆土城邦。

於我們而言,至此則是我們的甘青大環線已繞了一半。


カミナリ
建於明洪武五年(1372年)的嘉峪關城坐落在黑山與祁連山兩山合抱的隘口處,除了是絲綢之路的交通要衝,也是明長城最西端的關口,有「天下第一雄關」之稱,與東邊京師的「天下第一關」山海關相呼應,1987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

我們抵達這裡時已近傍晚,加上淡季之故,城裡城外都人潮稀罕,更顯得佔地25平方公里的關城內城空曠遼闊。



我們繞過九眼泉,沿著上坡道走光化門進入內城,高約10公尺的城墻環伺周圍,氣勢恢宏,三層三簷的光化樓雕樑畫棟,「天下第一雄關」的牌匾成為所有來訪者仰望注視的焦點。

嘉峪關是由內城、甕城、羅城、外城、城壕等重重防線圍守,壁壘森嚴,與長城連為一體,形成「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一百里一城」的軍事防禦體系。城內有游擊將軍府、文昌閣、關帝廟、酬神戲台等重點建築物。



走過偌大的城郭範圍,穿過西邊的柔遠門,外頭就是一片無垠的戈壁沙漠。

我邊走邊想像古人「出關」時的情景,從這裡開始,便是漢族陌生的西域荒野,從這裡起步,旅人將要踏上生死未卜的茫茫遠路,身後的家國人事牽掛再深,也只能懷揣心底,或是寄寓詩詞。

曾經,旅人出行是一種艱苦的修行過程,玄奘法師為佛法向西遠走,張騫為國家安穩出使西域,非但無任何逸樂成分,還有隨時丟命的可能。在交通網絡尚未開發的時代,安定一直是人類追求的生命本質,旅行若不為學習,便是生存逼迫下的遷徙。


カミナリ
而今,來到飛行年代,旅行成了全球最大宗的休閒嗜好,一種用來展現個人品味和生活態度的集體行為。離開的苦澀變得比一杯咖啡還薄,分別的焦慮還不如連不上網絡的緊張,出走和歸來都是家常便飯,更無送不送命的顧慮。

我站在朔風獵獵的關城外,遙望眼前的戈壁大漠,突然深切體悟到先賢旅者的魄力與決心。漫漫長路,他們挪出第一步後,便要天荒地老地走下去。



為了一覽關城全景,我們爬上城墻,繞著外圍行走,從角落將東邊的光化樓、中間的嘉峪關樓和西邊的柔遠樓一次兜攏眼底,三座城樓間隔聳峙,蔚為一景壯觀。

烽火台上旗幟飄揚,鋸齒狀的城垛外卻見兩根冒著白煙的工廠煙囪。

東邊的嘉峪關市因嘉峪關城而得名,除卻歷史身世,她早已發展成中國的新興工業城市,在古老的城墻外豎起鋼鐵堡壘,揮舞工業旌旗,努力趕上發展的列車,朝世界無畏奔去。



維護權利還是嬌寵傲慢?

我們的車子違章停靠在路邊,馬師傅下車去了,把我倆留在車內等待。

酒泉市的夜晚非常熱鬧,燈火燦麗的街道上交通川流不息,時尚百貨和連鎖快餐店四處可見,對於從青藏高原一路過來的我們而言,久違的城市便利像閃閃發光的寶石垂涎誘人,我們只想趕快下榻今晚的賓館,然後把握時間出來走走看看。



「這一家也不收呢!哎呀,我們再找找……」馬師傅上車後有些煩躁地說。

直到我們繞過了第三家賓館,我才搞清楚當前的狀況。

原來我們接洽的旅社向來是安排客人留宿嘉峪關,因此未有酒泉的合作賓館清單,又因我們是外國人,只能入住「涉外酒店」,馬師傅必須逐家登門查詢(涉外酒店不會把「涉外」兩字掛在招牌上),當晚他一連跑了好幾家都吃閉門羹,眼看時間越來越晚了,我們的落腳處仍沒著落。

「這樣吧,我聯繫了一位在地朋友,今晚我們就先暫住家庭民宿好不好?」馬師傅一連打了幾通電話後跟我們解釋,「因為你看我們找了好幾家賓館都不收,再這麼下去快半夜了。」


カミナリ
我還在猶豫家庭民宿的定義是什麼時,你問說:「民宿乾淨嗎?只要乾淨就沒問題。」

半小時後,我們來到一處小區門口,民宿女主人前來帶路,我們拖著行李走過黑漆漆無路燈的社區,角落堆放著沙子和磚頭,我心裡微微感覺不妙。

「最近這裡在進行樓房整修,可能會有些亂。」女房東若無其事地說著,「我們這兒沒電梯,我的家在五樓。」再報以一笑。


カミナリ
於是,我們面紅耳赤地扛著笨重的行李爬上窄仄又髒亂的樓梯間,氣喘吁吁地推門進去。我很確定當時要不是周圍燈光微弱不明,女房東應該可以清楚看到我的臉色刷的一下變黑。

這根本不是用以招待住客的民宿!——至少不是在我的旅行經驗中有過的情形。因為不管怎麼看,這小小的一廳二房都明擺著我身後那位女房東的生活氣息:

門邊的高跟鞋、堆在廚房流理台上的蔬果、垃圾袋裡未丟掉的廚餘、睡房門後掛著的睡衣便服、客廳電視櫃上的沙龍寫真、浴室洗手台上滿滿的化妝品、馬桶旁不知為何架設整面墻的鞋櫃(裡面擺了更多的高跟鞋)、馬桶上套著的毛茸茸坐墊,還有房間角落莫名出現的一根襪子。



屋裡沒有暖氣供應,因為據女房東說,這裡的樓房是中央供暖設計,要到冬天才會有暖氣。而壓垮我容忍度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因為剛說的整修緣故,浴室暫時沒有熱水供應,你們不能洗澡。」

這一切實在太奇葩,奇葩到我根本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吐槽。「早知道不能梳洗,就不用把行李箱整個搬上來了。」你只是氣憤這一點。

女房東離開後,把車停好的馬師傅進來了。「還可以吧?」他今晚也將和我們同宿一屋,不過在隔壁的房間。



後來我們把枕頭和棉被搬到客廳,打算睡在沙發上。我記得一整晚我都輾轉反側,一是因為沒有暖氣的屋內實在太冷,二是我越想便越難以消受,明明我們是付了「標準間」賓館房型的住宿費,為何卻必須住進這麼不合理的地方?那種消費者的維權精神整個甦醒過來,在我腦海裡不斷叫囂。

好不容易等到隔日清晨來臨,我們用電水壺燒了熱水,就著洗碗槽簡單盥洗,闔上行李箱,再一輪臉紅脖子粗地搬下五層樓,速速告別這個我們不願多回想的地方。

我們在街角的早餐店吃了一份熱騰騰的蔥燒餅和新鮮豆漿,至少在那一刻是忘掉了所有抑鬱不快。



就理性而言,我還是客觀地向馬師傅和旅社反映了我們的不舒服,說這和我們事前講好的內容不符。旅社發來信息解釋和道歉,馬師傅也懇請我們體諒昨晚處理失當的下下策。

回顧這一段插曲時,我不由得想到,是否因為我們都順應了這個時代的旅遊心態,花錢旅行就是度假享受當大王,於是在面對預期之外的人為疏失時,我們會理所當然地擺出一副不自覺的傲慢,訓練有素地用明文條例追究所有損失賠償,用理論依據壓制所有人情轉圜?

到最後我們學會看淡,也安慰自己我們守住了旅人的高尚素質,從頭到尾很有風度地不出一句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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