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歎——內蒙古怪樹林
卡德穆斯(Cadamus),文明的傳播者,種下了巨龍的牙齒,在這一片被怪獸的吐息燒焦了的土地上面,期望看到人類竄長出來。
——《憂鬱的熱帶》,克勞德•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e)
告別酒泉的可怕民宿事件後,我們的車子繼續往北,途經酒泉航天城和幾處軍事基地般戒備森嚴的管轄區,越過更多荒荒蔓蔓的黃土沙地,在中午前跨過了甘肅省的邊界,進入內蒙古。
從蘭州和西寧一路行旅至今已來到第八天,大量的移動和頻繁的遷徙成為我們每日的節奏主調,如現代遊牧旅者,每天睜眼都醒在不同的城市。
周圍飲食、氣溫和語言的微妙差異組合出我們對一個地域的粗淺認知,尤其像我們這種眼界新鮮的外來者,或許很多沿途的片面之詞和管中豹紋就這麼不自覺地刻成了一板印象,偏狹成我們自此攜帶在身的種種成見。
我們在一個城市短暫逗留,在一家餐館簡單果腹,和一座雪山肌膚相親,和一潭湖水淺淺交集,和一片沙漠遙遙呼應,和無數過客擦肩別離;每一眼瞬間都是他者的冰山一角,每一筆企圖也徒顯我們的滄海一粟。
或者該反過來說,微不足道的我們只不過是歲月風霜的千年一歎。
千秋萬代,如此悠遠,以至於經常被我們掛在嘴邊的卻最為我們輕忽。延伸至內蒙古額濟納旗的戈壁沙漠上,有一種植物正好為我們演示了最具體的千年形象。
カミナリ |
這是額濟納有名的「怪樹林」自然景區,而怪樹林的本尊其實就是胡楊樹。
胡楊屬於楊柳科的一種,是一種生命力非常頑強的樹種,極度適應乾旱氣候的特性讓它利於沙質土壤,遍佈沙漠生長,據悉每一棵胡楊都「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因而有「植物的活化石」之稱。
我們眼前所見的胡楊幾乎都是枯竭後的朽木。
90年代,額濟納河上游因墾殖用水無度,導致下游的地下水位嚴重下降,進而造成此地近2000畝的胡楊林缺水乾死,卻因其屹立不倒的特性,在成片沙地上意外形成一幅神態萬千的自然奇貌,誕生出「怪樹林」。
因此有人說,「怪樹林」景區其實是胡楊的墳場,每一棵枯而不倒的樹幹都是一枚殘忍的墓碑,是發展扼殺生機的鐵證,而「怪樹林」景區與其說是一個標榜獨特風景的觀光勝地,不如說是倡導人類珍惜自然的生態公園。
我們走在景區內特設的木棧道上,一邊感受艷陽天下的溫厚暖意,一邊怔忡於四周千奇百怪的枯樹。
它們有的挺拔魁梧,像書法家揮舞的蒼勁筆觸,有的孤傲冷僻,像遺世獨立的清高君子,有的屈而不倒,像盤古開天以來就等在那裡,有的糾纏難解,像柏拉圖《會飲篇》裡被劈成兩半的人……一時間讓我們歎為觀止,嘖嘖稱奇。
不過最教我神往的,還是胡楊超越千年的氣韻,那垂朽的線條既可蒼涼悲壯,又能倨傲決絕。
站在它身旁,我們總是太多捨不得的一生突然就輕薄短小多了,相較之下,那只是胡楊吐出的其中一聲輕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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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算是歎息,歎了一千年,一個王城也足以被湮滅。
額濟納的黑城遺址曾是西夏王朝設置軍司的駐扎地,始建於公元九世紀,後成吉思汗揮軍南下,攻陷了黑城,成為元代中原到漠北的交通樞紐,亦是古絲綢之路上保存最完整的古城遺址,著名的義大利探險家馬可孛羅(Marco Polo)也曾循線此道進入東方。
元朝的覆滅讓這座城池跟著荒廢,被深埋在沙土中長達700年,直到1908年俄羅斯探險家在這裡發現了大量的西夏文物,才讓這座曾經輝煌幾個朝代的黑城重新出土。
而從中挖掘到的珍貴古籍和建築遺跡(包括天文曆法、元代紙幣、城市佈局等)都具有極高的考古價值,讓黑城再度獲得專家和旅人的熱切關注。
我們目前所見的黑城是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在異地仿造的,高達10公尺的城墻呈長方形圍攏,東西兩側各有一城門。
我們從東門進入,爬上城墻,沿著城郭外圍行走,城墻西北角豎立著的五座喇嘛式佛塔,是黑城的標誌性建築。
關於黑城眾說紛紜的傳聞中,有一則故事是這樣的:
相傳駐守此地的蒙古族黑將軍勢力強盛,於是開始覬覦皇位,皇帝得知後派兵攻打黑城,黑將軍被圍困在城內,決定突圍而出的他臨行前將所有金銀珠寶和一雙兒女投入黑城的古井下,命他們帶著財富遁走,自己便從城墻西北角殺出一條血路,奔向北方。
幾天後,在返回蘭州的高鐵上,我翻開帶來的席慕蓉詩集,才驚覺裡面有一首寫給黑城的<不滅>:
是的 物質不滅
總有這些在眼前循環交替著的一切
半埋在流沙中的城池已空
卻還留有不明的咒語
巨蛇雙雙守護著的寶石 還深懸在
乾涸的井底
歷史的傳言千年不變
據說 這整座城郭的繁華舊夢
會在最美最清澈的月光裡 復活
黑城被時光覆蓋,又被歷史掀開,然後在詩人的筆下復活,在探尋過黑城遺址的旅人心中劃過一抹月光。
前/ 扼守旅人的氣度
次/ 只取一瓢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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