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人不在此

那日洗澡當下，花灑冷水如醍醐灌頂，我突然靈光一現，思及「如果我人不在此」的繆想。

如果我人不在此，身邊的人事是否將朝著另一種軌跡行駛？

如果少了我的介入，那些事物如今的樣貌和架設在另一個沒有我的平行時空的結果將有多少落差？

微渺如螻蟻，可以篤定的是我掀不起狂風巨浪，沒有巨人的光熱，燎不起整片草原，因此不會有太大的蝴蝶效應。有點悲涼，但盡早的自知之明讓我看破自己無可取代的虛妄幻想，或是說一種來自外界他者汲汲打造的鼓舞安慰劑。

如果我人不在此，他們將依舊晝起夜伏，為日常碾壓屬於自己的印記，光燦時記得微笑，黯滅時因回憶觸動而傷感，但擦乾眼角的濡濕也還有自己的人生要過，尤其現下這般受疫情打擊的時局潛伏著各種焦慮隱憂。

傷懷需要費時耗力，如果連自身也難保，動物的生存本能會激發我們堅強砥礪的韌性，而暫且忘了柔軟的孱弱之心。

如果我人不在此，或許書墻上的紙頁都將頓失依歸，沒有被翻閱矚目的循循雙眼，它們就只是一團油墨與縫線拼貼起來的紙漿化合物，等待鋒利但無色無味的空氣一點一點切割僅存的靈魂碎片，在時光洪流下發皺泛黃，如色身皮囊，乾癟至再也無法撐起這一生堆疊起的重量。

接著它們將何去何從？可能因著物理上與心靈上的雙重沉重感——龐大書扉的總重不亞於鋼筋水泥，而書作擁有者曾粘附在每一張翻飛頁面的回憶也教人難以逼視——最終還是不動如山地矗立在佈滿蛛網與塵埃的廳堂與房間。

就連陽光也無法企及的黑暗，如海溝深處的無聲之境，若書魂夜半摩挲著喃喃囈語，恐也只有魑魅魍魎能聽見。

如果我人不在此，被清晰蝕刻在雲端的部分生命紋理會恆久盛放，如若網絡不死，再沒沒無聞的素人都可以擁有不朽。

曾經，在那個需仰賴文本與實體傳承的時代，不朽必須建構在偉大的基礎上，而今網路打通了人類的任督二脈，人們彼此通透如《駭客任務》（Matrix）裡的思想網格，只要彈指之間就能銜接上新世界，那裡沒有腐壞與死亡，沒有隕滅與消失，永恆成為可能。

而我悉心栽培的秘密花園將自此恆常盛放，像玻璃水晶球裡的人造佈景，無關春秋四季，無論聚散離合，只要網絡如不滅定律存在，花園將燦麗如昔。

哪吒割肉還母，我割肉獻祭逝去的青春，如果我人不在此，並且依舊渺小如星辰碎屑，也將用一米星光兀自閃著微芒，塵世行人匆匆，再也不習慣駐足抬頭蒼穹，但只要你仍記得，只要你還在仰望，並且懷想著一份我們彼此共有的痕跡，我便將墜入你的瞳孔。

如果我人不在此，我只是前往彼方，很快就會歸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