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這座高原翻過那座高原


(一)這座高原


旅居翠綠高原的時期,他總是申斥那裡的氣候太潮濕,讓原本懼寒的身體更覺凜冽,腳踩瓷磚地板感覺涼意從腳底板直竄上心,無需電風扇和空調的房間僅需稍微打開窗爿就能兜入自然風,棉被底下的床褥枕頭遂恆常吸附著沁冷感,必須靠身體暖過一陣子才能驅走潛伏在縫隙裡的寒瑟。

我需要地毯和室內拖鞋,他常這麼告訴身畔那個生長於斯的「高原人」。習慣了微涼氣溫的高原人總是不以為意,認為如此得天獨厚的低溫在這座長年燠悶的半島上實數天賜,多少人慕名而來就只為脫離炙烤炎炎的火熱,呼吸山原的秋高氣爽。我們這裡真可說是國內的北海道,高原人以一種人憑地傲的優勢這麼說。

從南方平原奔赴中央山脈的高地,他將自己窩藏在這片異鄉山城,披著一身外來者的身份和厚重外套,隨同在地人一起轉動生活的齒輪,他把自己的生理作息調校成寄宿家庭的晝夜習性,像是適應時差的跨洲旅行者,暫時將在原生母土培養出來的時間觀塞進行李的夾層,切換成旅舍業者的顛沛日常。


高原人在原鄉從事民宿生意,接待日日上山啖嚐山風霧嵐的旅客,而他則因與高原人的情感羈絆滯留在這座山城小店,表面上是協助打理旅住事宜,實際上他私底下為自己冠名「駐村作家」,一邊默默進行著田野調查,一邊用他的筆尖雕刻開門見山的鄉野人情輪廓線。


民宿每天迎來各國旅客,坐在櫃檯電腦前的高原人隨時展露老練的笑容,你好,可否給我你的護照進行住房登記?過客如雲的場所讓所有人學會了蜻蜓點水的淺交,不過問來者背景,不打探旅人自願提供的資訊以外的私事,減少粘黏以省卻不必要的感性擱淺,因為幾天後彼此都將分道揚鑣,此去江湖,再無交集。他偶爾坐在櫃檯前幫忙接待,人少時他會拿著相機走出民宿,像個觀光客川行熱鬧的老街,把雜糅在光影間的人像捕攝起來。他最愛觀察人們的七情變化,他說那是比四季更迭更精彩生動的對焦主體。

他為寫作取材常年遊歷各地,一會兒天山白雪,一會兒千年古剎,他截取他方的歷史痕跡,蒐集別族的文化圖騰,佐以自行調製的香料和配方,烘托出一幕幕人時地物雜交而成的書寫創作。他總是在路上,直到近幾年才學會把飄忽的眼光冀放在出生故土,把自己寄放在高原人身傍。


相較於他的漂徙流動,因管理民宿而長久坐鎮在一方小小櫃位後面的高原人則成了堅穩不移的一枚定點坐標,像谷歌地圖上標示的高山,絲毫未有毫釐之差,但送往迎來的旅宿生態則同時渲染出一種驛動的錯覺,高原人即使少有機會踩踏國疆地界,也仍與四海八方的異鄉人種交錯碰撞。斯洛文尼亞、摩洛哥、達拉斯、南非、京都的旅人都千里迢迢走到高原人眼前,走進這座被時光封膠的蓊鬱圍城。


高原人不是沒有蠢動的流浪因子,只是現實的考量總更勝於天真的奔放野性。高原人的淡泊馴化了他習於奔走的浮躁,他把多年來不安於室的貪婪沉澱在這座潮濕的山城,像如今靜定般地看他者來去自如。而他曾經游移的眼界卻也悄悄鬆動了高原人扎在這片母土的根盤,即使只是小小的跨境想望,也逐日積漥成一潭濃稠的夜夢,叫喚著守城的人開啟移動模式,離開原地。

高原人把他搬到自己就近的生活版圖裡,潛意識裡也許也在盼望著一次推波助瀾的出走。


仲秋期間高原迎來一個星期的連綿細雨,整座山城被水汽濕成了觀光淡季,趁民宿住客稀疏的時節,高原人終於斗膽卸下肩負的擔責,安排了兩位工讀生前來暫時接管櫃檯的登記任務,帶上簡便的行囊和歡雀的腳步,用一種仿效曾旅走天涯的他所擁戴的灑脫,轉身戀棧,兩人共演一齣國境之內的假想逃逸。


即使未能展翅,即使他們只是以陸路的漫遊方式,從這座高原翻過中央山脈,到另一座高原去。


(二)翻越


他也曾墜入深幽谷底。多年來累積的腳程將他帶往一處處奇瑰異域,但每每回頭,原鄉的氣味總是如魅影般緊跟在後,那個他跨不過的感情泥淖曾幾乎淹沒了他僅剩的尊嚴,對方早已揚長而去,徹底撤離了他的王國,繼續洋洋灑灑撰寫後來的篇章,但有時午夜夢廻,當意志力的邊防變得最薄弱的瞬間,嚙咬的夢蠱會鑽入他的暗夜角落,啃噬著他未能全然清空的記憶殘餘。

他們開車沿著蜿蜒山路繞過層巒崖谷,一邊緊挨著高聳的峭壁,一邊臨懸著壯闊盆地,從翠綠高原一路下爬滑行,車窗外的景致好幾次在一個看不到前頭的大轉彎後豁然開展,從窄仄的夾山埡口推演成空谷成蔭,像生命一次次無預警的轉折,險過剃頭之後便是泰然自若,像多年前那次他邂逅高原人的路口,高原人把他帶離了前朝往事的暗巷,像如今他們一齊翻越一座又一座的山頭。


山路崎嶇險峻,未能讓人一路加速度暢行,但他知道掌舵的高原人有著比他更切實的視野,彎道前的緩速是為了接下來的筆直馳騁,不若他總是譫妄輕判,一個不留神就把自己翻覆在曲折的人生道路上,頭破血流卻苟延殘喘著。


高原人穩穩踩踏油門,引擎在上坡路發出低沉的嘶吼,經過九拐十八彎的顛簸旅程,他們終於從山脈的那一頭跨到這一頭,來到了抵達前的最後攀登階段。或許是根植於心中的強烈歸屬感,高原人從不高唱離騷曲,前方的召喚縱使再響亮,身後的故鄉遲早等待歸返,當一個人願意承接母土的滋養恩澤,中途所遇的迂迴或是歧路,都會是額外驚喜的風光,滄海桑田何妨泯然一笑置之?

就快要到了,你看那裡的點點星光,開了將近五個小時後,高原人指著眼前隱遁在陌色中的山棱線,但他的視網膜上卻只烙印著高原人那一瞬側臉的輪廓線,在漆黑中像一座讓人心安的燈塔。


(三)那座高原


在他還未有能力出走世界的童年時光,經濟也未見起色的年代,他記得父母最常趁著年末學校假期帶他出遊的地方,便是距離南邊家鄉三百公里的璀璨高原。如一顆寶鑽鑲嵌在未有任何人文刻痕和歷史生息的山巔,璀璨高原的異質存在在夜幕下恆常閃著炫目的光華,在那個質樸的舊時光景裡形成一種物質堆砌起來的另類新物種。

兒童樂園的喧嘩笑鬧是孩子們天生嚮往的新天地,雲霄飛車和摩天輪讓人品嘗到翱翔的滋味;用小錢博一個大夢的城池則是大人們樂此不彼的靈魂交易所,熱帶半島的子民從平地爬到颳著陰冷山風的高原,奢求一枚奇跡的示現,所有運氣都投注在那一翻兩瞪眼的數字符號上。小孩不懂大人的喜怒牽勾在翻牌的瞬息,大人忘了孩童輕易就被色彩繽紛的人造器材所收買。璀璨高原像一個矗立在高山上的夢工廠,遠離腳下的凡俗塵囂,才能說服夢遊者他們置身世外桃源,做夢並非異想天開。


他們把車子停好後,沿著纜車纜線吊懸上山,周遭天色已愈發沉黑,墨紫色的天空中綴著閃閃微光,貼近車廂玻璃細看才知道那是高原上的燈火,而朝著火光前進的他們是蝶蛾,飛撲回憶的集散地。


提著行囊走下纜車,他們興致高昂地穿梭在連棟購物商場的迷宮廊道中,墻上巨大的LED屏幕持續放送著刺目的廣告,散發香水的空調混雜著廣場上的鼎沸人氣,輻放出都市文明況味,名牌店家毗鄰對列,張著血盆大口吞吐荷包厚實的買家,餐館前囤滯著翻看菜單排隊入座的食客,這座高原依舊如記憶裡的奢侈金貴。

總是聽人們說市道不景,物價年年攀高,但眼前的消費群依然洶湧猛烈,他想,越是捉襟見肘的生活,才越容易允許慾念著床,尤其在這座建構在道德邊陲的高原上。


不像我那裡的翠綠高原販售的是蓊鬱山色,這裡推銷的是逸樂遐想,更直接的慾望圍城,高原人巴望著金碧輝煌的櫥窗說。據聞當年的集團大亨就是在一次商訪翠綠高原後,被那裡的清爽涼意打動,決定為這片長年濕熱的土地打造一個避暑勝地,在1969年成功開創了他的雲上王國,另一座高原空降誕生。


他們走過商店街,來到下榻的旅館,老派貴氣的大堂除了成排的接待櫃檯,如今也追加了幾十台機器供住客自行登記入住,無需與活人照面的住房程序讓人在踩進私密空間之前就先有了隱姓埋名的權力,僅有那無聲的機器才知曉閉關在房門後的真面目。高原人從那個山頭的民宿引渡人轉變成這個山頭的落腳過客,身份的置換有時是一種隱喻,把他們從旁觀際遇擦撞翻身成故事的主角,彼時他們窺探他者的殘餘溫床,此刻換陌生清掃員執拾他們的遺愛痕跡。

集團業者重新打造樂園新天地,那座埋伏了許多兒時畫面的遊樂場早已不復見,籌建中的園區工地紛雜凌亂,四處堆放著建材和重型機具,被推翻的那些斷瓦破垣有的仍殘留著昔日的樂園景象,宛如記憶的廢墟。有幸參與上個世紀高原盛況的他們皆邊走邊對照出彼時此地的種種韶光幽影,像是翻撿被歷史陰風吹落一地的花屍。聽說必須等到明年底這座原址新生的主題樂園才會重啟,為新世代的孩子們製造新一輪的尖叫和嬉笑聲。


他想起去過的國外主題樂園,在人潮中奮勇奔跑,只為在限時內玩遍所有機動遊戲,肉身的疲累與精神的高亢同時進發,直到年歲增迭,世故逐漸掩埋了他的童頑之心,他不再主動走進任何一座樂園。他舉起相機,為這場傾塌的童夢裁下影像,新起的樂園將不再屬於他和他的世代,而是在劇烈的閃光燈之後,於眼前熠熠浮動的往日殘象。


兩天後,他們再度下山,途經嵩山厲谷,循著原路回歸另一座高原。山上民宿是把高原人拖曳回家的船錨,汪洋世界,揚帆之後必得返航,高原人的篤定曾是習慣雲遊的他無法理解的懸念,而今也成了他願意坐懷不亂的回潮思念。


(四)回歸線


他隨高原人回到冷雨濡濕的翠綠高地,回到川流旅人的民宿驛站,從漫遊者回到守城人,繼續坐在櫃檯後方,接過一本又一本護照,窺伺他人的來處與姓名,安頓每一個異邦者帶來的風霜雨露。高原人面對過目即忘的各色臉龐總是擠出毫不遲疑的笑意,並用同樣熱忱的友善送別他們,日復一日,卻沒想過有一天必須也把他送走。

他接到一份外派工作,必須再度遠行,在高原旅居了五年後,他偶爾會忘了自己的南部血緣,直到離開高原他才再度看見高原,看見這些年的定點駐扎生活。最初告別的故鄉成了後來告別的高原的耾耾回音,不斷地告別讓他學會回首,往前跨步是為身後留下回頭的理由。

離鄉背井的身影愈見朦朧,回家的路徑便愈見清晰,於是他很清楚自己多年來的浪旅生涯終要宣告結束。當高原人對界外的好奇才剛甦醒,他卻已經準備好把餘生入冬蟄伏,像忍不住回過頭的羅德之妻,化成了原鄉故土的一根鹽柱。

翻山越嶺之後,高原之上,有等待他完成的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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