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黏在書底的價錢標籤

因為看了濱口龍介執導的電影《在車上》（Drive My Car），於是重新拿起八年前在小島國的紀伊國屋書店買的那本村上春樹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短篇小說集重讀。

之所以會知道是在那裡買的，是因為瞟一眼留在書封底部沒有撕掉、並且連同啞光透明包書塑料紙一起包進去的價格標籤，上面標記的價錢雖然沒有任何貨幣符號，但只要有一點常識，就知道那個價位不可能用馬幣買得到。

在很安靜的週末上午，從流了一身汗的晨跑回來，洗了個舒爽的熱水澡後，我一邊慢慢喝著巧克力口味的蛋白飲料，一邊無聲地蠕動嘴唇閱讀這本書，房裡飄散著和威斯汀飯店同款的香氛，就這麼默默讀到了接近午餐時間。

說來慚愧，發現八年前讀過的記憶並沒有留下多少。這一次重讀嚴格說來也算是一次新讀，加之有先前映畫的加持，或多或少在腦海里刻下了更為鮮明的印象。

舞台劇演員的家福和充當代駕的美沙紀坐在黃色的SAAB900敞篷車裡（電影裡是紅色的），靜默不語地從這邊開往那邊。美沙紀的冷峻和深不可測在電影裡完美呈現，讀著文字時能夠順利聯想到三浦透子握著方向盤的孤高表情，但電影給了她更多身世背景，將這號在原文裡立體度不明顯的角色適可而止地綴上了些許溫情。

家福和過世妻子生前的不倫對象在酒吧深聊，意味深長的對話十分具有畫面感，這一部分被轉換成影像後由岡田將生詮釋，微妙中帶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卻同時給我一種線條乾淨的畫面感。

還好沒有大聲嘶吼的情節，或是崩潰捶胸頓足的戲碼，我一邊看一邊這麼想著。那樣的靜態相當村上。

不過話說回來，我買的書通常都會刻意留下價錢貼紙，會將之一起包覆在透明包書紙裡，若有書腰，我也會把它夾在書頁中當做書籤。以前還會煞有介事地在書封內頁蓋上自己的印章，寫上購買日期什麼的，後來覺得有些多餘便不再這麼做。

重讀時看著書底的價錢標籤，才發現上面留下的訊息除了購書地點（或許還可以觀察這些年的通膨情形），還有自己越來越少在實體書店買書的事實。網購的書不會貼上價格表，若不去查詢購買記錄就無從得知入手時的價格。雖然書上通常都會印有價錢，但若是新台幣或其他貨幣的話，對海外的買書人則並不適用。

仔細回想的話，買這本書那年，在對岸工作並不順遂的我，過著不怎麼開心的日復一日。寫出的文字不受看重，還被要求改變敘事風格和筆調，並且必須小心翼翼躲過職場上各種看不見形影的洶湧暗潮。或許某一晚下班後，我信步到書店，買下了這本《沒》，坐在回程的電車裡埋首閱讀，暫且忘了周身的繁瑣——諸如此類的記憶。

黏著價錢表的書看起來可能有點醜，但我總不以為意，都會仔細留著，像一個安靜無言的對手，在我想要的時候，悄悄告訴我書本以外的秘密。

追伸：本文刊載於7月15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