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入眠


疫情後的出走,原以為會帶有一種審視的角度,以觀察者之姿梭巡國門之外的生活百態。

以為會感慨萬千,經歷了胃的挪移和各種肉身疼痛後,再有機會站在風花雪月裡讚歎山水人情,卻不覺仍套用回了務實的眼光,腳踏實地地走過一段又一段路程,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巒。

是雪山的酷寒抑或是趕路的匆忙讓我難以多愁善感?也或許是在營地裡煮食的樂趣和推著購物車逛大賣場的期待覆蓋掉了我的忐忑。身體神奇地乖順安好,只有幾個夜晚仍感到一絲胸悶;而你日日在身旁兜轉聒噪的習慣鎮靜了我的窮緊張。

唯一必須感性的,應該就是再三的感恩,感謝自己很爭氣,完滿了自己也未拖累他人。

在機上閱讀直木賞四大作家合輯的《第一次的…》小說集時,在<只屬於我的主人>中,當Mr.成瀨被壓在瓦礫下奄奄一息時,他對身為機器人的女主角說了一番話:

「俺が眠っている間におまえのほうが先に死んでしまうようなことは絶対に起こらないと思うだけで、俺の心は救われる。先に死ねるのが自分だと分かっていることはなんて幸福なことだ。(光是想到你絕對不會在我睡著的時候死掉,就覺得自己得到救贖。知道自己會先死,竟然是如此幸福的事情。)


那兩個星期,當我躺臥在露營車窄仄的後車廂鋪成的睡床上時,後腦還用好幾件厚重的冬裝外套墊高,在昏暗的車廂中,鐵皮車身外就是皚皚白雪,就是青山綠水,就是潮汐不斷的大海,伴隨猛烈的怪風、被積雪壓得發出噼啪嚮的枝椏、別人關上車門的聲音,或是細雨打在車頂的舞步,我閉上雙眼,沉穩入眠,彷彿最後一次安枕,而毫無遺憾。

夜復一夜,如斯度過了身體靜好的旅程,白晝我像回到疫情前病發前的勇猛,還可以任性奔走還能夠偶然耍賴,吃想吃的,一時間甚至忘了纏身的胃病。那是好事不是嗎?你總這麼鼓勵著。

帶滿一批批的藥物出國,原先擔心海關質詢,還備好主治醫生的手寫信,後來通關順利,藥引跟著我漂洋過海,來到世界的盡頭,陪我一起闖關。

記得我在箭鎮(Arrowtown)的百年郵局裡寫明信片給自己時,我把期許寄託其中,然後握著纖薄的卡片,像握住了一枚準備投入神社賽錢箱的銅板,走到屋外的郵箱前,輕輕投遞出去。

望下回再訪,身體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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