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凍在照片裡的人


彷彿才在前不久歡度新禧,和著在黑夜中綻放的花火聲響迎接元旦,同一個月底就又迎來了華人的新春,在歡騰熱鬧的氣氛中「再度」送走甲辰年,接入乙巳年。

再度,是因為依照日本年曆,一月一日之際就已經先行送祥龍迎福蛇,而我的書桌上也早已擺上了去年底從東京老字號選物店「中川政七」帶回來的兩尾胖嘟嘟陶蛇。作為「舊正月」的春節於是總成為我複習迎春接福的大日子,而事實上,華人新春說到底和元旦是有著相當不同的節日氛圍。

趕在除夕前從曼谷飛回家鄉,一路奔往南方的濕熱平原,小甘榜的天空燃放著前幾年我們數度缺席卻從不陌生的盛大花火大會,這一次終於再度回首,像重播一段熟悉的旋律,重溫一遍我們這一代人的集體回憶;抬頭仰望,任一次次爆開的星光跌墜進我們的瞳孔深處,在那裡積累成又一年的緣塵。


隨著年歲漸長,心態有了不少改變,對華人年節向來的逼仄因而多了一份更寬待的心,而我很幸運的是,身邊的家族長輩其實亦愈發看淡了對熱鬧的追求。從年復一年的趕忙和疲憊中不斷調校精修,像花藝師修剪掉冗贅多餘的枝葉,將過年這等傳統又繁瑣的大事博觀約取,把年度團圓時的黏稠善感厚積薄發,於是我們有了更舒坦的心境,得以用更自在的體面去把酒言歌,歡喜彼此當今的幸福。

年夜飯吃的是家鄉味,也是家人預留給我們的溫暖。我們將飯桌上的色香味延伸到圍爐人周身的雜陳五味,有時吃著喝著,談著笑著,竟也把看在彼此眼裡的大半人生說得透徹。而我相信,總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會慢慢喚起快要被自己忽略掉的誠實,而誠實和童年記憶往往是瓜葛牽絆在一起的,因而我們一邊漸漸老去,一邊也在努力回想自己曾有的稚拙與赤誠。


大堆頭的合照是歲月重影下的家族樹狀圖,我們在鏡頭前擠眉弄眼,用力留下自己一瞬的笑靨,然後待今後的彼此來指認出夾收在各自眼尾皺褶裡的歷史。就像那一晚我們心血來潮翻開封塵的老相本,一起墜入時光的漩渦裡,宛如浦島太郎不小心打開了玉手箱,轉眼就被時間催成了滿臉故事的老人。

在歡聲笑語中,我們復刻了快三十年前的一張相片,當初還抱在臂彎裡牙牙學語的孩子早已挺拔成大好青年,於是當我們試圖重回歷史現場,今昔對照之下,所有原本該有的感傷都被詼諧巧妙粉飾,在哄堂大笑之中暫且將目光從先行的人身上別過頭去。



後來的後來我才發現,照片右下角標記的日期正是我十三歲那年的生日,而從那一天算起的十個月後,便是我身後當時已然生病瘦削的母親告別此生的時日。於是我忍不住懷想——像個小說家用挖掘故事的視角——照片裡那個才剛上國中的我知不知道,最依戀的母親很快就要從自己身邊離開?身形憔悴的母親又是否在那時已經覺悟,這會是她陪伴兒子度過的最後一個生日?

年未過完,台灣傳來熟悉的藝人大S驟逝的消息,在這個講求團聚的日子裡令人格外唏噓感歎。生命的無常再度成為一時的話題,在我們再度被凡塵俗務攪得忘記以前,我們提醒彼此且行且珍惜,在春假結束之際好好道別,在每一聲看似輕忽的再見裡熨上低調但誠摯的關懷,然後別過頭轉過身,回到自己的領域,在那裡不被親情牽絆地、自得其樂地跳舞,直到下一次的聚首——我想這是我們共有的默契。


回到那張老照片,望著那個戴著厚厚鏡片、身形有些圓潤的少年,究竟是要心疼他今後無可迴避的遭逢,還是感念他一路走來的成長?而若是有機會,我又會告訴這個十三歲的少年什麼?這是這個新年留在我心底的懸念。

春節還在窗外噼啪響,但願我們的內在豐足而平靜,歡暢而謙虛,珍愛彼此而懂得保持距離,並且享受這種不粘黏卻記掛著遠方的人的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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